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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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慮,到自己的陣地上巡視一陣,然後轉回他的大帳。

    盡管左良玉的中軍大營外邊挖有壕溝,又有臨時築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樓,但在左良玉的大帳外邊,面對義軍方向,臨時又築起一道土牆,以防義軍逼近時會有流彈飛來。

    在他的大帳周圍搭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軍帳和窩棚,崗哨密布,戰馬成群,但是整個這一片老營所在地肅靜無嘩,半輪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動,帥旗招展,偶有戰馬嘶鳴和咀嚼麥稭或豌豆稈的響聲。

    他在轅門外下馬,向左右環顧一眼,一語不發,大踏步走向大帳。

    在大帳外和轅門前值夜的士兵們驚駭肅立,親将們分兩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進大帳,才敢自由活動。

    那些迎接他的親将們雖然肅立在路兩旁寂靜無聲,卻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暗藏着許多疑問,同時偷偷窺探着他的臉色,希望從他的臉色上判斷大軍的前途吉兇。

     在曆年作戰中,左良玉同張獻忠打過多次,同羅汝才打過幾次,同張、羅兩家組成的聯軍也打過。

    盡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國輕敵中伏而吃過敗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總是每戰必勝,所以已經不把獻忠和曹操放在眼中。

    他承認獻忠用兵狡詐,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獻忠在狡詐中有粗疏,小有勝利就驕傲起來,粗疏的地方更多。

    他專找獻忠粗疏的時候猛然進攻,将獻忠打個大敗。

    他看透了羅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無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從大處着眼,隻玩弄小詭詐,也不敢打硬仗。

    如今在他的心中視為勁敵的隻不過李自成一人而已。

    他雖然實際還沒有同李自成較量過,但是對于李自成進人河南兩年來的各種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肅,紀律嚴明,兵強馬壯,他完全清楚。

    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較量,采取避戰态度。

    此次奉皇上嚴旨,同了啟睿、楊文嶽聯營援汴,卻不能到達開封近郊,又不能搶占朱仙鎮,不得已退駐水坡集,賈魯河上遊被截斷,既失地利,又缺人和,敗局已經顯然。

    今晚會議之後,他完全喪失了取勝念頭,而隻是想着如何能夠多支持數日,不要敗得“傾家蕩産”,連老本賠光。

    隻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複,而皇上也不敢對他治罪。

     進到大帳以後,左良玉頹然坐下,他很想頓腳長歎,然而他沒有,甚至他不肯在臉上流露出過多的苦悶神色。

    他的兒子、二十六歲的副将左夢庚,随即同幾個親信的重要将領進人大帳,肅立等候,想知道他與丁督師和楊總督會議結果。

    但是他沒有說一句話,向他們輕輕揮手。

    大家明白必是會議又一次毫無結果,不敢多問,互相望望,肅然退出。

     一名把總職銜的奴仆端進來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脫鞋。

    左良玉将腳向後縮去,望着渾水,說道: “如今将士們連吃的都十分欠缺,還洗什麼腳啊!” 奴仆說:“大人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了。

    天氣炎熱,大人還有腳氣,不管水多麼困難,也不能不讓大人洗一次腳啊!” 左良玉嚴厲地輕聲吩咐:“端走!飲馬去!” 這個奴仆不敢再說話,将水盆端出大帳。

    随即左夢庚又進來了。

     左良玉猜到兒子必會再來,但是他神色嚴肅地問道:“你又來做什麼?” 左夢庚用眼色使兩個在帳中侍候的親兵退去,然後走前一步,恭敬地小聲說:“大人,如今處境不妙,人心惶惶,衆将都想知道大人與丁、楊兩位大人會商之後有何決策。

    ” 左良玉輕蔑地冷冷一笑說:“他們還能拿得出什麼決策!”沉默片刻,他又說:“你告訴衆将,請大家努力苦撐數日,不要負朝廷厚望。

    數日之後,我自有主張。

    ” “是,孩兒去傳谕衆将,不過,大人,倘若軍心瓦解或丁。

    楊兩軍逃走,我軍想苦撐幾天,怕也很難。

    ”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 “已經快四更天氣啦,請大人趕快休息一陣。

    ” 左良玉見兒子正要退出,忽然說道:“夢庚,老子今日處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夢庚有點吃驚,小聲問道:“難道丁、楊兩位大人會懷疑父帥對朝廷的赤膽忠心?” 良玉望一眼帳外,感慨地說:“看來他們中了瞎賊的計了!” “大人此話怎講?” “我們左營的士兵被闖賊俘去之後,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口,連兵器也都發還。

    丁、楊的士兵被俘之後,有的被殺;那些饒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還有的剁去一隻手,然後放回。

    縱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這是瞎賊的挑撥離間之計,不會上當。

    ……” “大人,難道了、楊兩位大人不知是計?” “在今晚會議中間,談起此事,雖然他們也說這是闖賊的挑撥離間,可是又兩次提到賊兵破商丘後對侯府派兵保護,百般照顧,好像故意試探老子。

    他媽的,老子為朝廷血戰十年,升為大将,又因戰功拜為平賊将軍。

    他們故意對我提這話是何用意?這不是對我有猜疑之心麼?” 左夢庚勸解說:“請大人不要生氣,也不必介意。

    隻要我們一心報國,何懼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說:“劉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 左夢庚說:“也許被暗賊留住不放,在戰争中也是常事。

    ” “哼,沒有那麼簡單!” 左夢庚一驚:“大人……” 左良玉歎口氣說:“你自幼随我作戰,已經升為副将,竟然少一個心眼兒!” 左夢庚慌忙說:“兒子确實無知,料事不周。

    ” 左良玉說:“你想,李自成這狡賊将你妹妹劫去,作為他自己義女,百般優待,必有深的用心。

    劉忠武既非有名戰将,也非我的親信,瞎賊留他何用?我擔心的是瞎賊将他叫去,好言哄騙,然後命他帶書給我。

    瞎賊也會命他拜見你的妹妹。

    你妹妹年幼無知,看見他以後必會傷心哭泣,然後按照闖賊的意思修書一封,命他帶回。

    我不是擔心他被留在賊營,倒是擔心他帶着李瞎子和你妹妹給我的兩封書信,說不定還有什麼貴重禮物,回來時被丁、楊二營的遊騎抓去,使我跳進黃河洗不清,豈不受冤枉的窩囊氣?” 左夢庚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忽然沖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麼事?” “大人所慮很是。

    孩兒聽說,有人仿佛看見,保定兵在昨日黃昏後抓到了一個什麼人,後來不知下文。

    ”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夢庚:“此事不假,隻是後來沒有再聽到一點消息。

    ” 左良玉沉默片刻,對兒子說:“明日暗中打聽,弄清是不是劉忠武給保定兵抓去了。

    ” “是,大人。

    ” 左良玉輕輕歎口氣,神色苦惱地低聲說:“皇上多疑,又慣于偏聽偏信,喜怒無常。

    我們同丁、楊兩軍在水坡集決難取勝。

    将來丁、楊二人為要推卸戰敗之責,必會誣奏我們左營同闖賊暗中勾結,不肯實心作戰。

    ” 左夢庚:“大人,這一手倒要提防。

    ”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用說話。

    他心中明白:在這樣朝綱不振的亂世,他隻要手握重兵,誰對他也奈何不得。

     左夢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麼意思,勸他趕快休息。

    他揮手使兒子退出大帳,然後沉思起來。

    過了一陣,他将一位幫他處理機密事項的中軍劉副将叫來,小聲問道: “你派人兩路刺探軍情,今日有何變化?” 劉副将恭敬地小聲回答:“往許昌方面去的五個細作隻回來兩個,一個走了大約四十裡遠近,一個走了三十裡,都沒有看見賊兵;詢問百姓,也都說未見賊兵。

    往花縣、通許方面……” 左良玉:“往許昌的路上還有三個細作沒有回來?” “是,大人。

    他們大概去的遠,尚未趕回。

    ” “好,你說說杞縣、通許方面。

    ” “昨夜分頭派往杞縣和通許方面的五個細作,今日黃昏後都回來了。

    這一帶有賊兵遊騎出沒,百姓哄傳将有闖賊數萬大軍開到杞縣,以防官軍逃走。

    ” 左良玉說了句:“明日再探!”揮手使劉副将退出。

    不到時候,他不肯對左右人洩露他的打算,隻是想着三軍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說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