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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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修和梅聖俞都曾寫詩題詠,經過七百年,越發成了珍品,宮中收藏的已經找不到,不料田皇親府有辦法找來一卷送給她畫畫。

    北宋拓《蘭亭序》雖然在宮中不算稀罕,但是她近兩年來正在臨摹此帖,喜歡收集不同的名貴拓本,這一件東西也恰恰投合了她的愛好。

    那一方端石硯通體紫紅,卻在上端正中間生了一個“鸲鹆眼”,色呈淡黃,微含綠意。

    硯上刻了兩條龍,一雙龍頭共向“鸲鹆眼”,宛如戲珠。

    硯背刻宋徽宗手寫銘文,落款是“大宋宣和二年禦題”。

    那一串念珠是一百單八顆珍珠用金線穿成,下邊一顆大如小棗,寶光閃灼,十分難得,而最罕見的是四顆黑珍珠,色如濃漆,晶瑩照人。

    田妃近來不知怎地常有“人生如夢”和“禍福無常”的想法,對佛法頓生興趣,有時背着皇帝焚香跌坐,默誦《妙法蓮花經》。

    如今忽然得到這串念珠,真是喜出意外。

    她一點沒有料到這四樣東西都是武清侯府的舊藏,用她父親田宏遇的名義獻進承乾宮來。

    每一樣東西都用錦匣裝着,匣上貼着紅色灑金箋,上邊一行寫道:“承乾宮貴妃娘娘賞玩”。

    下邊一行寫道:“臣田宏遇叩首恭進”。

    田妃把這四樣東西欣賞、把玩很久,愛不釋手,一股思念父母的感情湧上心頭。

    母親已經于前年死了,而父親已十二年沒見面了。

    明朝宮廷的家法極嚴,沒有後妃省親的制度。

    田妃隻知道自從她成為皇上的寵妃以後,她的父母搬到東城住,宅第十分宏敞,大門前有一對很大的鐵獅子,京城士民都将那地方叫做鐵獅子胡同,但是她自己除看見過母親一次之外,從來沒機緣再見一家骨肉。

    甚至每次家中派人送東西進宮也隻能到東華門内,不能到承乾宮同她見面。

    如今對着父親送來的四樣東西,在一陣高興過後,跟着是心中酸楚,連眼圈兒也紅了。

     這時,宮女和别的太監都不在田妃身邊。

    承乾宮掌事太監吳祥進來,向她躬身低聲奏道: “啟禀娘娘,剛才老皇親派來陳總管對奴婢說:李國瑞在獄中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懇求娘娘早一點設法垂救。

    ” 田妃沒有做聲,想了一陣,仍然感到為難,揮手使吳祥退出。

    替李國瑞說話還是不說?思前想後,她拿不定主意。

    她臨着《蘭亭序》寫了二十多個字,實在無情無緒,便放下宮制斑管狼毫筆,走到廊下,親自教鹦鹉學語。

    忽然宮門外一聲傳呼: “萬歲駕到!” 随着這一聲傳呼,在承乾宮前院中所有的宮女和太監都慌忙跑去,跪在通路兩邊接駕,肅靜無聲。

    田妃來不及更換冠服,趕快走到承乾門内接駕。

    崇祯在田妃的陪侍下一邊看花一邊往裡走去,忽然聽見畫廊下又發出一聲喧呼:“萬歲駕到!”他擡頭一看,原來是一隻紅嘴綠鹦鹉在鎏金亮架上學話,不覺笑了,回頭對田妃說: “卿的宮中,處處有趣,連花鳥也解人意,所以朕于萬幾之暇,總想來此走走。

    ” 田妃含笑回答:“皇上恩寵如此,不惟臣妾銘骨不忘,連花鳥亦知感激。

    ” 她的話剛說完,鹦鹉又叫道:“謝恩!”崇祯哈哈地大笑起來,一腔愁悶都散了。

     崇祯愛田妃,也愛承乾宮。

     承乾宮的布置很别緻。

    田妃嫌宮殿過于高大,不适合居住,便獨出心裁,把廊房改成小的房間,安裝着曲折的朱紅欄杆,雕花隔扇,裡面陳設着從揚州采辦的精巧家具和新穎什物,牆上挂着西洋八音自鳴鐘。

    嫌宮燈不亮,她把周圍護燈的金絲去掉了三分之一,遮以輕絹,加倍明亮。

    她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用各種心思獲得崇祯的喜歡,使他每次來到承乾官都感到新鮮适意。

    她非常清楚,一旦失寵,她和她的家族的一切幸福都跟着完了。

    當時因為到處兵荒馬亂,交通阻塞,南方的水果很難運到北京,可是今天在田妃的桌子上,一個大瑪瑙盤中擺着橘子和柑子。

    屋角,一張用螺鋼。

    翡翠和桃花紅瑪瑙鑲嵌成采蓮圖的黑漆紅木茶幾上放着一個金猊香爐,一縷輕煙自獅子口中吐出,袅袅上升,滿屋異香,令崇祯忽然間心清神爽。

     崇祯每次于百忙中來到田妃宮中,都會感到特别滿意。

    田妃也常常揣摸他的心理,變換着宮中的布置。

    今天,崇祯在靠窗的一張桌子上看見了一個出自蘇州名手的盆景,雖然宜興紫砂盆長不盈尺,裡面卻奇峰突兀,怪石磷峋,磴道盤曲,古木寒泉,梵寺半隐,下臨一泓清水,白石磷磷。

    桌上另外放着一塊南唐龍尾硯,上有宋朝歐陽修的題字。

    硯旁放着半截光素大錠墨,上有“大明正德年制”六個金字,“制”字已經磨去了大半。

    硯旁放着一個北宋汝窯秘色筆洗,一個永樂年制的别紅嵌玉筆筒,嵌的圖畫是東坡月夜遊赤壁。

    桌上還放着一小幅宣德五年造的素馨貢箋,畫着一枝墨梅,尚未畫成。

    崇祯向桌子上望了望,特别對那個紫檀木座上的盆景感到興趣。

    他端詳片刻,笑着說: “倘若水中有幾條遊魚,越發有趣。

    ” 田妃回答說:“水裡是有幾條小魚,皇上沒有瞧見。

    ” “真的?” 田妃嫣然一笑,親自動手将盆景輕扣一下。

    果然有幾條隻有四五分長的小魚躲在懸崖下邊,被一些綠色的魚草遮蔽,如今受到驚動,立即活潑地遊了出來。

    崇祯彎着身子一看,連聲說好。

    看了一陣,他離開桌子,背着手看牆上挂的字畫。

    田妃宮中的字畫也是經常更換。

    今天在這間屋子裡隻挂了兩幅畫,都是本朝的名家精品:一幅是王冕的《歸牧圖》,一幅是唐寅的《相村水鄉圖》。

    後者是一個闊才半尺、長約六尺餘的條幅,水墨濃淡,點綴生動;楊柳若幹株,搖曳江幹;小橋村市,出沒煙雲水氣之中。

    畫上有唐伯虎自題五言古詩一首。

    相村是大書畫家兼詩人沈石田住的地方。

    石田死後,唐寅前去吊他,在舟中見山水依然,良友永逝,百感交集,揮筆成畫,情與景融,筆墨之痕俱化。

    崇祯對這幅畫欣賞一陣,有些感觸,便在椅子上坐下去,叫宮女拿來曲柄琵琶,彈了他自制的五首《訪道曲》,又命田妃也彈了一遍。

     趁皇上心情高興,田妃悄悄告訴宮女,把三個孩子都帶了進來。

    登時,崇祯的面前熱鬧起來。

    崇祯這時候共有五個男孩子,兩個女兒。

    這五個兒子,太子和皇三子是周後所生,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都是田妃所生。

    皇二子今年九歲,皇四子七歲。

    他們都已經懂得禮節,被宮廷教育弄得很呆闆。

    在奶子、宮女和太監們簇擁中進來以後,他們膽怯地跪下給父親叩頭,然後站在父親的膝前默不做聲。

    皇五子還不滿五周歲,十分活潑,也不懂什麼君臣父子之禮。

    崇祯平日很喜歡他,見了他總要親自抱一抱,放在膝上玩一陣,所以唯有他不怕皇上。

    如今他被奶子抱在懷裡,跟在哥哥們的後邊,一看見父親就快活地、咬字不清地叫着:“父皇!父皇……萬歲!”奶子把他放在紅氈上,要他拜,他就拜,因為腿軟,在紅氈上跌了一跤。

    但他并不懂跪拜是禮節,隻當做玩耍,所以在跌跤時還格格地笑着。

    崇祯哈哈大笑,把他抱在膝上,親了一下他的紅噴噴的胖臉頰。

     崇祯對着美麗多才的妃子和愛子,暫時将籌不到軍饷的愁悶撂在一邊。

    他本有心今天向田妃示意,叫她的父親借助幾萬銀子,打破目前向戚畹借助的僵局。

    現在決定暫不提了,免得破壞了這一刻愉快相處。

    “叫田宏遇出錢的事,”他心裡說,“放在第二步吧。

    ”然而田貴妃卻決定趁着皇上快活,尋找機會大膽地替李國瑞說一句話。

    她叫宮女們将三個皇子帶出去,請求奉陪皇上下棋消遣,想讓崇祯在連赢兩棋之後,心中越發高興,她更好替李國瑞說話。

    不料崇祯剛赢一棋,把棋盤一推,歎口氣,說要回乾清宮去。

    田妃趕快站起來,低聲問道: “陛下方才那麼聖心愉快,何以忽又煩惱起來?” 崇祯歎息說:“古人以棋局比時事,朕近日深有所感!” 田妃笑道:“如拿棋局比時事,以臣妾看來,目前獻賊新敗,闖賊被圍,陛下的棋越走路越寬,何用煩惱?” 崇祯又噴噴地歎了兩聲,說:“近來帑藏空虛,籌饷不易,所以朕日夜憂愁,縱然同愛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