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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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子的聲音說: “王大伯,你這麼一說,把我的瞌睡也說跑了。

    ” 自成轉過大石那邊,看見王長順在幫助兩個年輕的火頭軍燒火做飯,飯已經做熟了。

    他叫聲“長順!”等王長順和兩個小夥子轉過頭來,他接着問: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長順連忙回答說:“今天下午路不險,我在馬上晃呀晃地,睡過一大陣。

    再說人過四十以後,瞌睡沒有那麼多,剛才同這兩個弟兄一說話,就把瞌睡混跑了。

    ” “你還是睡一陣好。

    年紀大了,又挂過多次彩,這幾天日夜奔波,也夠嗆。

    ” “闖王,你放心,我這把窮骨頭越老越硬,累不垮哩。

    再說,如今已經快二更啦,還睡個什麼呢?” 闖王望望北鬥星斜垂的勺把子,便不再做聲,轉身走了。

    王長順追在闖王背後說: “闖王,我看說不定在白河縣會同賀瘋子打一仗……” 闖王截住問:“你怎麼知道明天會同賀瘋子在白河打仗?” “我擔心咱們出武關這些天,賀瘋子會知道咱們的行蹤,在白河縣迎接咱們。

    ” 闖王點點頭:“我剛才也想到這一層。

    可是聽說賀瘋子駐在平利西邊,縱然他知道咱們行蹤,他也不一定會來得這麼快。

    ” “不管明天看見看不見賀瘋子,反正得把咱們的戰馬先喂飽。

    剛才我替你的烏龍駒、夫人的玉花骢、總哨劉爺的雪獅子全都喂了黑豆。

    還剩下一捧黑豆喂了黑妞兒--啊,你看我,又叫她從前的小名兒!--喂了慧劍的大青騾。

    這姑娘年紀小,也不像慧梅們行軍慣了,這幾天瘦得很多,眼眶綻大了,我看着就心疼,所以也給大青騾喂點黑豆。

    ” “烏龍駒和玉花骢都有馬夫,劉爺的雪獅子也有馬夫,各有專責,你如今是老營的馬夫頭,告馬夫們說一聲就是了,何必你親自喂?你總愛在路上找活幹,不歇歇!” “幾個馬夫都是年輕人,讓他們多睡睡吧。

    我年紀大,瞌睡小。

    ” 自成轉往别處,迎面遇見中軍吳汝義,就吩咐中軍派人傳呼将士們趕快起來吃飯,準備出發。

    寂靜的山腳下登時不寂靜了。

     義軍為不使火光被遠處看見,埋鍋造飯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後,密林深處,或比較隐蔽的山溝中。

    追擊的官軍隻曉得農民軍早就過去,連夜奔向白河,沒料到李自成會在這個山腳下從黃昏前停留到二更時候。

    他們黃昏後稍作休息,吃點幹糧,繼續追趕。

    官軍不像李自成部隊一貫行動詭秘,紀律森嚴。

    他們為着走路方便,燈籠火把齊點,走在荒山中遠望像一條婉蜒曲折、斷斷續續的火龍。

     李自成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吃飯。

    一個騎馬巡邏的小校來到面前,向他禀報說後邊來了追兵,離此地七八裡路,人馬衆多,燈光望不到頭。

    自成三口兩口把飯吃完,告訴幾位大将整隊動身,還按照原計劃襲占白河,隻把袁宗第和郝搖旗的斷後部隊留下。

    并命人趕快将所有土竈和火堆弄滅,但不得用水澆濕,也不得顯出用腳踐踏的痕迹。

    他帶着袁宗第和郝搖旗登上一個高處,-望一陣,下來對他們說: “官軍燈光零亂,行進很慢,看來一定都是步兵,十分疲憊,部伍不整。

    這兒不适宜騎戰,你們把馬匹留在别處,漢舉率領三百弟兄埋伏在這附近樹林中,搖旗率領二百弟兄往東走一裡路,在路旁的樹林中埋伏好。

    官兵到此處必會停下來。

    等大部分官軍來到此地,亂哄哄的,漢舉突然一聲呐喊,猛砍猛殺。

    搖旗聽見漢舉這邊動手,也立刻殺出,截斷官軍尾巴。

    這樣準可以少勝衆,把王八蛋殺得潰不成軍。

    你們殺散官軍之後,立刻追趕大隊,千萬不要戀戰,不要拾取官軍辎重。

    我擔心賀人龍在白河有了準備,咱們必須越快越好,拼全力殺敗老賀,渡過漢水。

    ” 宗第問:“要是官軍在這兒不停下休息,繼續追趕,我把狗日的攔腰斬斷好不好?” “要是那樣,你就放過前隊,攔腰斬斷,搖旗斬尾,我另外派人攔頭痛擊。

    不過,我看他們八成會在這兒停下。

    ” 他微微一笑,叫親兵找塊白布,從土竈中取根桴炭,寫了八個大字: 前有伏兵,萬勿追趕。

     寫畢,他親自用石頭将白布壓在小路中間,帶着親兵們上馬走了。

     大隊人馬正在前進,被一道幾丈深的山溝阻住。

    溝上原有獨木橋,已經半朽,不但騎兵沒法通過,連步兵也不好走。

    别處更無路越過這道深溝,隻好伐木架橋,越快越好。

    偏偏近處沒有樹林,劉宗敏和李過親自同一大群弟兄到一裡外砍伐樹木。

    李自成下了烏龍駒,默不做聲,立在馬頭邊等候,聽着丁丁的伐木聲,李自成心急如焚,隻覺得樹木伐得太慢。

    幾次他想派人去催,但又想着既然捷軒和補之都親自去了,還以不必催促為是。

     全隊将士都很焦急。

    他們對追兵不大在意,而是擔心這麼一耽誤,黎明前再快也沒法趕到白河,天色一亮,被敵人發覺,想襲占城池和渡口就困難了。

    幸而他們還沒有想到賀人龍搶先一步到了白河,而擔心這一層的隻有闖王、高夫人和少數幾位大将。

    高一功提着馬鞭子走到闖王身邊,小聲說: “這可是上水船偏遇着頂頭風。

    ” 高夫人咕哝一句:“是遇着一個淺灘。

    ” 李自成沒有做聲。

    他覺得這樣耽擱下去,他的根根頭發和胡子都會急白。

     人群中不斷有低語聲,聽不清楚,後來聽見王長順的聲音稍微大一點,說: “都别擔心,隻要有咱們闖王同幾位大将率領着,大白天搶渡漢水也不困難。

    咱們這些大将,哪個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賀人龍算個屬!同他不止交戰過三次兩次了。

    我不是吹的,咱們總哨劉爺大喝一聲,準叫他渾身打戰,抱不住馬鞍橋。

    你們别笑,我說的全是實話。

    咱們總哨劉爺在睡夢中打個噴嚏還吓死一隻老虎,這可是我親眼見的!” 一個商州的口音問:“怎麼打個噴嚏會吓死老虎?” 長順接着說:“這是前年夏天的事。

    那時我們進人長城,沖過挑州,奔到階州東南略陽、甯強一帶的大山裡休息過夏。

    闖王令全軍分成許多股,分散盤踞,分頭打糧,官軍來少啦就收拾它,來多啦就讓開,同它在山中推磨。

    總哨劉爺沒有随着老營一道,盤的地方離老營大約有一百多裡。

    這天他有事來老營,一時大意,隻帶了十幾個親兵。

    不料路上遇到一百多官兵,惡戰一場,殺死了很多官兵,劉爺的身邊隻剩下三四個人,馬匹也都死傷完了。

    好則天色晚,又無月色,黑漆漆的,他就趁機擺脫官軍,摸黑路往老營走。

    走了大半夜,實在困乏,肚子又餓,就在離老營十來裡的地方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面朝天,呼呼睡熟。

    幾個親兵也跟着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樣。

    這時忽起一陣怪風,樹枝刷刷搖晃,有一隻老虎從山坡上下來……” 有一個蒼啞的聲音問一句:“為什麼老虎出來要刮風?” 長順回答說:“古話說:‘雲從龍,風從虎’嘛。

    ” 蒼啞的聲音說:“我們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趕過老虎,可沒有看見刮風。

    ” 另一個聲音說:“别打岔,讓王大伯說完。

    ” 長順接着說:“老虎是不随便吃人的。

    它吃活人不吃死人。

    它走到劉爺身邊,不知道劉爺是活人還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劉爺的臉上聞聞,它的又長又硬的胡子有兩根插進劉爺的鼻孔裡邊。

    老虎一聞是活人,正要張大血口去吃劉爺,不料劉爺在夢中鼻子癢得難受,猛打一個噴嚏,把老虎吓得跳起幾尺高。

    老虎落下來時偏了一點,落到路旁十來丈深的山溝裡,活活地摔死啦。

    ” 聽衆中迸出來忍抑不住的笑聲。

    慧劍站在大青騾子旁邊,靠着鞍子一邊蒙-睡覺一邊聽長順說話,大家的笑聲把她驚醒,前額碰在鞍子上,睜開眼睛,含糊地小聲www.tiAnyashuku.com問: “王大伯,可是真的?” 王長順說:“怎麼不真?老虎出來時刮風不刮風,那是我說順了口,随便加的,可是劉爺打個噴嚏送了一隻老虎的命卻是千真萬确的。

    劉爺打過噴嚏後一乍醒來,自己也吓一跳:乖乖,夜裡怎麼沒看清,糊裡糊塗睡在這個要命的地方,一邊靠山,一邊是懸崖峭壁!他到了老營一說,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把老虎找到,擡回老營。

    老虎皮給劉爺做了馬鞍-,肉給大家吃了,骨頭給尚神仙做虎骨酒,還熬了膏藥。

    這都是千真萬确的!” 聽衆裡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着點頭,有人發出來啧啧聲,瞌睡都沒有了。

    王長順又說道: “老虎為什麼不能吃總哨劉爺?為什麼劉爺不早不晚,恰在老虎張大嘴的時候像打雷似的打個響噴嚏?這就是因為咱們劉爺和許多将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保闖王的,老虎頂多隻能聞聞,不能傷害。

    賀瘋子算什麼?他能夠攔住咱們從白河縣過漢水麼?你們這些新弟兄還沒有見過劉爺在戰場上多麼厲害。

    到白河要是遇到官軍攔路,你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