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布置也視察得特别仔細,看見有一點點不足的地方,他就立刻指示劉體純加強布置。

    原來拆毀的寨牆、箭樓和房屋,正在重修。

    自成把寨上視察畢又出寨視察,一邊走一邊對劉體純說: “雖說官軍受了挫折,暫時不一定再來進犯。

    可是一旦商州城調到援軍,必會再犯,這兒離商州隻有三十裡,離我們的老營也隻有二十來裡,是一個雙方必争的吃緊地方,千萬叫将士們不要因這次打敗了官軍就稍存輕敵的心,在防守上疏忽大意。

    兵法上說:‘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

    ’務要常記住這兩句話,不會吃疏忽大意的虧。

    智亭山的失守,就失在郝搖旗太大意了。

    ” 劉體純唯唯答應。

    帶着闖王在寨外察看過幾個設防的險要地方,體純說道: “闖王,有一件事,我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親自去老營向你禀報……” “什麼事兒?” 體純用手指一指:“闖王,你看。

    ” 順着體純指的方向,闖王看見一個山窩裡密密的盡是樹木,樹梢上有幾縷輕煙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

    闖王感到奇怪,問道: “是什麼人在那邊山屹(土勞)裡?” “他們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無奈,有的家人受了官軍和鄉勇殘害,氣憤不過,昨天陸續跑來,懇求我收容他們入夥。

    我說商洛山中糧草欠缺,不能收容他們。

    他們苦苦哀求,賭死不肯回去。

    我沒有辦法,把他們安置在那個樹林裡,答應他們我今日上午親自去老營向闖王請示,再做決定。

    ” “走,帶我去瞧瞧!” 藏在樹林中的老百姓有的在用砂吊子煮草根和野菜,有的煮柿子皮加谷糠,有些人帶有别的幹糧,等着開水下咽。

    看見劉體純來到林邊,大家蜂擁而出,争着詢問是否答應他們跟随闖王。

    體純笑着說: “闖王親自來啦,你們向他懇求吧。

    ” 大家驚疑地望着劉體純身邊的那個高鼻、大眼、顴骨隆起、面色和氣的大漢,見他穿着粗布箭衣,甚至比劉體純的衣服還舊,在刹那間不相信這個人就是闖王。

    但是從這個大漢的舉止和神氣上看,卻不像一般頭目,而且看見劉體純在他的身邊是那樣恭敬,更可知他不是等閑之輩。

    一刹那間的疑問過去之後,立刻有幾個人帶頭,跟着幾百人紛紛擁到闖王身邊,黑壓壓的一片。

    他眼中含着笑說: “大家有什麼話快對我說。

    ” 在片刻間鴉雀無聲,有的望着闖王,有的互相觀望,希望别人快點說話。

    站在人中間的兩個都輕輕推他們面前的一個帶着腰刀和弓箭的、瘦骨磷峋的高個兒,小聲催促:“你快說,快說。

    ”于是高個兒青年代表大家說: “闖王爺!我們都是來投你的,請你收下我們。

    從今以後,我們死心塌地跟随你。

    你指到哪裡,我們殺到哪裡,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

    闖王爺,請你老收留我們在你的旗下當兵!” 自成問道:“造反是提着頭過日子的事兒,你們為什麼要來随我?” 高個兒青年回答:“回闖王爺,我們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黃檗汁兒,血一把淚一把磨蹭日子。

    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無路,才拼着命趁夜間逃出官軍和鄉勇的手,前來投你。

    要不是官軍和鄉勇把守得緊,差不多把所有的大小山路都卡斷了,逃來的人還要多幾倍哩。

    ” 自成笑着問:“你們為什麼不早點來投?是不是看我打了個大勝仗才來投我?” 高個兒青年說:“不瞞闖王爺,我們有的人原來是做莊稼老實人,走樹下怕黃葉打頭,踩腳下跺三跺不敢吭聲;另外有的人雖說敢造反,可是誰沒個家?不到萬不得已,總不肯走造反的路。

    如今官軍同鄉勇來到商州西鄉,奸擄燒殺,無惡不為。

    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敗人亡,才把心一橫,走上梁山。

    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闖王爺大旗下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就是死也死個痛快。

    倘若得到機會,還可以報血海深仇。

    我說的全是心中話,闖王爺倘若不信,請你問問大家。

    ” 自成已經收了笑容,又向高個兒青年問:“你是哪裡人?家中還有什麼人?” 高個兒青年的眼圈兒一紅,說:“我是高車山這邊的人。

    我已經沒有家,--家破人亡了。

    ” “家破人亡?” “是的,闖王爺,我已經家破人亡!”青年歎口氣,接着說:“我家人老五輩兒給城裡财主種地,替人家作牛作馬,一年到頭挨饑受凍。

    前年春天,我奶奶活活餓死。

    去年年底,我大①因還不清閻王債,眼看日子沒過頭,上吊死了。

    他一死,财主就逼着俺娘,把俺妹子要去抵債。

    俺娘見俺大被逼死,俺妹子又被搶去做丫頭,呼天天不應,求人人不管,哭了三天沒吃東西,連氣帶餓,到第四天就死了。

    她臨斷氣前把俺哥、俺嫂子跟俺叫到床前,說:‘老天爺閉着眼,這世界沒有咱們窮家小戶的活路。

    媽先你們走一步,在陰曹裡等着你們……’” ①大--父親。

    讀陽平聲。

     高個兒青年哽咽得說不下去,抱着頭放聲痛哭,李自成的臉色沉重,一言不發,一邊等候着他哭過一陣後繼續往下說,一邊拿眼睛向衆百姓掃了個圈。

    但見百姓們個個“鹑衣百結”,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渾身浮腫。

    因為高個兒青年這一哭,他們有的眼淚汪汪,有的低頭歎氣,有的忍不住小聲抽咽,有的雖然默不做聲,卻頻頻以手揩淚。

    過了片刻,高個幾青年擤了一把酸鼻涕,用手背揩揩眼淚,抽咽着繼續說道: “俺媽才死三天,官軍就帶着鄉勇來打商洛山。

    龜孫們路過俺的村莊,說高車山以西的百姓全通賊,先搶雞、羊、牲口,又搶家具,然後一把火把村子燒光。

    俺大伯年紀大,沒有逃,在家看門。

    他跪下哀求龜孫們莫燒房子,給一個當兵的一腳踢倒。

    俺大伯掙紮着爬起來,想奪回他點房子的火把。

    他在俺大伯的肚子上就是一刀。

    老頭子的腸子流出來,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不中啦,狠狠地罵了幾句。

    這個兵又在俺大伯的胸脯上補了一刀。

    老人家就,就……” 高個兒青年又哭得說不下去。

    群衆中抽咽的聲音更多了。

    闖王轉過頭去問劉體純: “這小夥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隻是不精。

    别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 自成點點頭,将白鳴鶴通身上下打量一眼。

    白鳴鶴揩揩眼淚,又接着說: “俺哥躲在樹林裡,看見村莊起火,走出樹林看,給官軍抓住,逼他挑東西,可憐俺哥餓得皮包骨頭,身上沒一點力氣,挑了兩裡就走不動,又勉強走了兩裡,一頭栽倒路旁的山溝裡摔死了。

    俺嫂子藏在樹林深處,沒看見我哥給官軍抓走,還以為他是奔回村莊救火。

    等這些官軍過去,她也哭着叫着奔回村子救火,不想給後邊又來的一起鄉勇抓到,幾個人将她糟蹋。

    她想撲到火中自盡,被鄉勇拉住,刀架在脖子裡把她搶走,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死活。

    我同鄰村的一群小夥子逃到深山密林中,等到回來,屋沒屋,人沒人了。

    聽鄰居們一說,我去找到俺哥的屍首,挖坑埋了,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