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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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老神仙猛轉過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帳篷走去,同時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

    進了帳篷,老醫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輕輕呼喚兩聲,不聽答應,一邊挽自己的袖頭一邊回頭說: “拿溫開水來!拿盆子來!” 他淨了手,用剪子把箭傷地方的褲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将創口割開三寸多長,又重複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将創口掰開,右手探進鉗子,用力一拔,将深入骨頭的半截箭頭拔出,扔到地上。

    他立刻換把刀子,将中毒的骨頭刮去一層,然後用解毒的藥倒進溫水中,一次一次地沖洗創口,烏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

    洗過之後,他用藥線縫了創口,但不全縫,留下一個小口讓毒血水繼續流出。

    用白布包裹的時候,他也留下來那個小口。

    手術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額的汗,淨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紅丸藥交給慧珠,說: “一個時辰後慧梅醒來,必然叫傷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開水将這藥吃下一粒,以後再疼時再吃下一粒。

    ” 當他給慧梅動手治箭創時,遞刀子,遞鉗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

    兩三個女兵吓得不敢走近。

    高夫人進來在醫生的背後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随即噙着眼淚退了出去。

    雖然她在戰場上看慣流血死傷,但她不忍看醫生在慧梅的腿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刮得骨頭嚓嚓響,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烏紫得那麼重,血和毒水不斷流。

    等尚炯走出帳篷,她迎着他小聲問道: “尚大哥,你說實話,這孩子會殘廢麼?” “哪裡話!我包她十天長好傷口,一月内騎馬打仗,一如往日。

    你現在快放心休息吧。

    這幾天把你累壞了,應該好好地睡上兩天!”他轉向徒弟,吩咐說:“你去看一看受傷的弟兄們,該換藥的換藥,該動刀子的動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

    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沒有要緊事不要叫我。

    ” 沒有過過戎馬生活的人,很難體會到大戰勝利之後的休息和睡眠有多麼香甜。

    在智亭山寨和山腳下的幾座營盤中,隻有少數人在守衛營寨和按時巡邏,大部分将士都睡了,到處都可以聽見粗細不同的鼾聲。

    李闖王勉強掙紮着去幾個營盤看看受傷的将士和百姓義勇,回來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實。

    一隻蜜蜂飛進帳篷,在他的臉上嗡嗡地盤旋一陣,又落在他的前額上走幾步再嗡嗡飛走,他竟毫無所知。

    黃昏時候,因軍中請示夜間口号,一個女兵進帳來把高夫人叫醒。

    她不驚動闖王,自己發下口号之後,到慧梅的帳中看看,見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醫生,看看張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們,個個都睡得很熟。

    她不想吃東西,走回自己同闖王的帳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後,闖王把白羊店交給馬世耀,智亭山交給黑虎星,派張鼐駐守清風垭,命百姓義勇營開回麻澗整頓,随即同高夫人率領着一起人馬返回老營。

     李過仍坐在篼子上,劉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繩床綁的擔架上,一同回老營将養。

    黑虎星的妹妹騎着一匹大青騾,緊跟在慧梅的後邊。

    如今大家都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這種熱鬧的、威武的集體生活。

    她剛剛抛開了萬山叢中的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乍一進入李闖王的起義軍中,樣樣事都感到新鮮。

    她原以為自從母親死去以後,她在這世界上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沒有人再疼愛她;哥哥是個男子漢,一向對她很嚴,縱然心中很疼愛她也不肯輕易露在外面。

    完全沒想到,來到義軍以後,高夫人把她當親女兒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親兵和将領們沒一個不關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

    她覺得自己并不是來到一群陌生人裡邊,而是來到一個親熱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親的悲傷心情頓然減輕了。

     當慧梅被擡上擔架時,聽見有人在近處小聲談論她的箭傷,帶着惋惜的口氣說她以後大概不能再騎馬打仗了。

    盡管語氣極其輕悄,卻像晴天霹靂,震撼她的全身。

    她最怕的是這個問題。

    倘若傷治好後不能夠再騎馬打仗,自己活着有什麼意義呢?她強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着頭,傷心痛哭。

    後來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證她一月後就能夠騎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後來終于破涕為笑。

    高夫人用鞭子搗搗她,對醫生說: “你瞧瞧,雖說她虛歲十八了,到底是個女孩子,動不動就哭!” 過清風垭不遠,就遇見吳汝義前來迎接。

    李自成吩咐吳汝義,最近幾天内派人去接丁國寶來老營住幾天,對百姓義勇營傷亡的要多給撫恤。

    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還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别的兩個寨的人,今後不但宋家寨不敢為患,幾個月内銀錢和糧食也不愁了。

    兩個月來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為他自己處境險惡,無力營救。

    如今打了個大勝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内沒有危險,應該設法搭救牛金星才是。

    在馬上,他時時為這事打着主意。

     到了麻澗,人馬稍作休息。

    吳汝義想知道如何處治郝搖旗的罪,悄悄問高夫人。

    高夫人問道: “捷軒怎麼說?” 吳汝義說:“總哨劉爺一看見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腳,把他臭罵一通,說要砍他的八斤半。

    可是沒有闖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殺大将。

    如今郝搖旗在老營嚴加看管,等候闖王回去發落。

    ” 高夫人走到闖王面前,問道:“回老營後,你打算把郝搖旗怎麼發落?真要将他斬首麼?” 自成在同醫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聽桂英這麼一問,他雖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望望李過和醫生,沉吟不語。

    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個人留下來,日後還有用處。

    ” 高夫人見自成默默不語,替搖旗講情說:“失去險要,按理該斬。

    不過他失去智亭山之後,身帶三處傷,始終咬住敵人不放,盡力牽制敵軍。

    明知有罪,決不逃走。

    從這些地方看,可以從輕發落。

    再者,高闖王留下的許多戰将,死的死,降的降,隻剩下搖旗一個人。

    我看,你回老營後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夠不殺就不殺。

    為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讓他受受挫折,多磨練磨練,慢慢會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為。

    補之,你看怎樣?” 李過本想殺郝搖旗以肅軍紀,但看見高夫人想救搖旗,隻好說:“一則看在高闖王的情分上,二則念他帶傷後繼續同官軍鏖戰,戴罪立功,不殺他也好。

    不過要重責一頓,永不重用。

    ” 大家都把眼光注視在闖王的臉孔上,等他說話。

    他又沉默一陣,說道: “等我回去審問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吧。

    ” 闖王又同老神仙小聲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

    尚炯因金星是他從北京邀來的,落此下場,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這時就提出來讓他回河南一趟。

    自成怕他回河南會落入仇家之手,堅不同意。

    尚炯皺着眉頭想一陣,又說: “倘若牛啟東已判為死刑,也許到冬至方能出斬。

    況且這種案子,啟東一口咬定是路過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留下,一時也難斷為死罪。

    即讓盧氏知縣将他判為死罪,案卷層層上詳,也須數月之久。

    如今咱們不必在盧氏縣想辦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辦法,趕快到開封托人在撫台、藩台、桌台三衙門想辦法,将死罪減輕,能保釋則保釋,不能保釋則拖延幾個月,等到将士病愈,我們打出商洛山,打破盧氏城,把他從獄中救出。

    至于他的兒子堯仙,原不知情,想來不會判何等重罪。

    ” 闖王問道:“我們在開封素無熟人,如何托人辦事?” 尚炯說:“我們在開封雖無熟人,但牛啟東在開封倒有一些朋友。

    隻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幫忙。

    肯幫他忙的必須是宋獻策這樣的人,闖蕩江湖,素以義氣為重,又無身家之累。

    聽啟東說,宋獻策在開封熟人甚多,隻要咱們派人找到他,救啟東不難。

    ” “這位宋先生會不會在開封呢?” “今春聽說宋獻策送友人之喪去開封,然後赴江南訪友,到江南以後稍作勾留,即回大梁賣蔔。

    如今他是否已回開封,我們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

    倘能遇到,豈不甚佳?至于銀子,我們在西安尚存有數千兩。

    必得我親去一趟,暗中囑咐清楚。

    将來一旦宋獻策在開封需要用錢,可由陝西當鋪兌去。

    ”說到這裡,尚神仙拈着胡子沉吟地說:“隻是,隻是,如今藍田和商州都駐有官軍重兵,路途不通,我怎麼到西安府,倒得想想。

    還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開封去的人必須十分精明能幹才行,派誰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轉憂為喜,說聲“有了”!湊近尚炯的耳朵說:“宋文富兄弟現在咱們手心裡,還擔心沒有路?派誰出去,回去商量。

    ” 尚炯笑着說:“我看,還是讓我去吧。

    ” “你?不,我不能讓你擔這樣風險。

    ” “不,你一定得讓我去。

    别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 闖王沒有回答他的請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對大家說: “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