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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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洶湧奔騰的烏雲比剛才似乎更濃、更重,鋪天蓋地,從面前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

    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

    她走向玉花骢,對親兵們說:“上馬!”轉眼之間,十幾個男女親兵都跳上戰馬,準備出發。

    張材擔心馬上會有惡風暴雨,而大家都沒攜帶防雨的東西,别人淋雨不打緊,高夫人近兩月來操勞過度,比往日清瘦許多,淋了雨準會害病。

    他勒緊馬缰,望着高夫人,遲疑地問: “這天……恐怕有猛雨吧?” 慧英也問:“夫人,我趕快回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布鬥篷吧?” 高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不用耽誤時間!如今軍情很緊,别說下雨,下刀子也擋不住咱們辦事。

    ” 她首先勒轉馬頭朝南,正要揚鞭出發,忽然聽見從東邊傳過來幾匹馬的緊急蹄聲,迅速臨近。

    她便勒轉馬頭朝東,向雲霧中注目等候。

    片刻之間,四個騎馬的人出現在二十丈以外的雲霧中,為首的大個子青年将領是劉體純。

    他原是幫袁宗第鎮守馬蘭峪,對付商州官軍,做老營的東面屏障,近來宗第病倒了,這一副重擔子就挑在他的肩上。

    高夫人一望見他,知道他現在親自來老營必定有重要軍情禀報,便把镫子輕輕一磕,迎了上去。

     兩匹高大的戰馬相離不到兩丈遠,停止在山路上。

    烏雲傍着馬頭奔流,在人的左右和頭頂飛卷。

    高夫人問道: “二虎,你是從馬蘭峪來的?” “是的,嫂子。

    你要往哪兒去?” “我要到麻澗去,看看那裡的寨牆能不能今日完工。

    ”她勒馬迎上幾步,等到她的玉花骢同劉體純的黃骠馬兩頭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聲問:“你來有什麼急事?” 劉體純小聲說:“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鄭崇儉派一位監軍禦史昨日從武關來到商州城内,連夜與巡撫丁啟睿召集遊擊以上将官開緊急會議,重新商定進兵方略。

    會議關防極嚴,一時探不出他們如何計議。

    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據說還有大批官兵将于今明兩日開到。

    糧草運往武關的很多,擔子挑,牲口馱,日夜不絕。

    官軍揚言要在月底以前殺進商洛山,昨日又在城裡城外,到處張貼告示,懸出賞格要捉拿闖王和捷軒哥等幾位大将。

    ”他笑一笑,又說:“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

    ” 高夫人也笑了笑,說:“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 劉體純又揮退左右親兵,探身低聲說:“咱們安置在城裡的坐探,從撫台行轅中探得機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闖王所料……” “你說的是宋家寨同官軍勾起手了?” “聽說雙方正在暗中商談。

    宋文富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啟睿這貨想要官軍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戰開始時偷襲我們老營。

    ” “這消息可靠麼?” “這消息是從撫台行轅中一個師爺口中說出來的,一定可靠。

    還有人說:這幾天宋家寨有人進撫台行轅找一位劉贊畫①,十分機密。

    這位姓劉的是丁啟睿的心腹幕僚,親自去過宋家寨兩趟,都是夜裡去,夜裡回。

    ” ①贊畫--明代在督、撫幕中有贊畫一種官名,取“贊襄謀劃”之意,文職,具體職責和品級無定制。

     高夫人的兩道細長的劍眉輕輕聳動,心中琢磨着敵人的陰謀活動,然後慢慢地說:“敵人這一手真是厲害。

    幸而我們早就算到他們會有這步棋,已經做了防備。

    在兩個月前那次官軍進犯時,雖說宋文富兄弟坐山觀虎鬥,可是咱們已經斷定他們是在等時機,觀風向,遲早會撕破笑臉,露出滿嘴獠牙,同咱們刀兵相見。

    如今,他們果然要動手了。

    本來麼,道理是明擺着的,大家心中都有數。

    盡管他們近幾年也吃過官兵的虧,也長了些見識,他們畢竟是豪門巨富,同官府血肉相連。

    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宋家寨不同官軍串通一氣動手才是怪事。

    别說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圍的山寨哪個不是同咱們為敵的?商洛山中的幾個大的山寨,要不是咱們殺了很多人,連寨牆也給拆平了,一旦官軍進犯,還能不從内裡動手麼?” 劉體純說:“嫂子說的是。

    咱們在商洛山中駐紮了快十個月,打開了許多山寨,狠狠地懲治了那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土豪、富家大戶。

    這些給咱們懲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齒,恨死咱們。

    聽說那班逃到商州城裡的土豪老财都等着跟在官軍後邊回家來,連逃到西安去的大頭子也有幾個跟着巡撫來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軍掃蕩了商洛山,他們就回鄉修墳祭祖,協助官府清鄉。

    你看,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軍注定會打赢咱們!” “既然他們把賭注押在這一寶上,那就揭開寶蓋子讓他們看看。

    二虎,你還有别的事情要禀報麼?” 劉體純沉吟一下,特别放低聲音說:“嫂子,看來射虎口幹系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 “你放心,他很可靠。

    ” 體純仍不放心,口氣和婉地說:“但願他真可靠。

    去年冬天,他從張敬軒那裡來,一直沒有在我手下待過,我跟他見面的次數不多。

    我隻知道他是河南鄧州人,在敬軒那裡混的日子也不久。

    春天他犯過咱們的軍律,差點兒被闖王斬了。

    他同咱們老八隊素無淵源,相處日淺。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

    眼下這種局面,非同平日。

    萬一他心懷不滿,看見官軍勢大,經不起威迫利誘,給官軍收買過去,豈不壞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回答說:“雖是吉元來咱們這裡的日子淺,卻是秉性誠實,不是那種心懷二意、朝三暮四的人。

    春天受了重責之後,他口服心服,毫無怨言,不管派他做什麼事,他都是忠心耿耿。

    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絕無差錯。

    ” “嫂子,近一兩天來闖王哥的身子又好些麼?” “又好了些,隻是還不能騎馬出寨。

    你快去老營當面向他禀報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邊的消息哩。

    雖說漢舉病了,可是有你在馬蘭峪,他很放心。

    這一回,就看你獨當一面立大功啦。

    ” 劉體純說:“馬蘭峪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不管來多少官軍,隻要射虎口不丢掉,馬蘭峪萬無一失。

    ” 高夫人和劉體純各帶着自己的親兵分頭而去。

    走不到半裡遠,她聽到劉體純一群人的馬蹄聲已進寨門,而同時又有急匆匆的馬蹄聲從東北奔來,離寨門已很近了。

    她勒住馬側耳傾聽,在心中問道:“這是誰?又來禀報什麼緊急軍情?”她想着闖王的病還沒有完全好,軍情這般緊,事情這般忙,近幾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慮着如何打退官軍的進犯,多叫人替他的身體擔心!她又擡頭望一望老營山寨,山寨和整個山頭仍然被濃重的烏雲籠罩。

     從東北奔來的馬蹄聲到寨門口了,跟着從雲霧中傳過來幾句熟悉的說話聲。

    高夫人聽出來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親兵陳玉和同守寨門的弟兄們大聲打招呼。

    由于王吉元不敢随便離開射虎口,這人經常被派到老營來替吉元禀報軍情和請示機宜。

    他曾在老營住過,同老營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營來就像是回家一樣。

    高夫人因聽見陳玉和的聲音,重新琢磨着劉體純剛才對王吉元疑心的話,暗自問道: “難道吉元這人會不可靠麼?” 她策馬向麻澗走去,卻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

    盡管高夫人同闖王、劉宗敏和李過都相信這小夥子忠實牢靠,然而劉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機警,闖王常稱贊他比别人多長幾個心眼兒,如今他擔任防守馬蘭峪(射虎口在它的側後方)的主将,這就使她不能不在馬上将二虎的話重新考慮。

    想了一陣,她還是堅信王吉元十分可靠。

    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将領們紛紛病倒,闖王何至于派王吉元這樣經驗不足的小校擔起來這樣重擔! 離麻澗愈來愈近了。

    雖然峰回路轉,林木茂密,加上雲霧滿山滿谷,看不見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