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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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都出動了。

     号召饑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後在許多村莊差不多同時開始的。

    沒有敲鑼,毫不張揚,隻是有人分頭暗傳,說義軍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搶運糧食和财物,運回後交到指定地點,然後由義軍分給百姓。

    這一帶百姓曾有過吃大戶①的經驗,有少數還有過随在杆子後邊搶大戶的經驗,如今眼看山窮水盡,加上年關已臨,正苦沒人帶頭搶糧。

    尤其他們近來見義軍确實衛護窮人,幾次放赈,都相信搶回來的糧食和财物定會分給衆人。

    一聽号召,頓時村村落落如同鍋滾了一般,争先恐後地響應,立即準備行動。

    闖王派李過負責押運糧食和财物的事。

    為着避免臨時争搶紛亂和私将東西拿回家去,李過傳令叫大村每一村舉出一個頭兒,小村數村共舉一個頭兒,各成一隊,一鄉的人又共成一個總隊,由一個總頭兒照管。

    又怕跑亂了隊,叫每一鄉的人用一種顔色的布條縫在臂上。

    看見侄兒在倉猝之間把四五千沒王蜂似的饑民編成隊伍,闖工在心中暗暗地點頭嘉許。

    在過去十年中。

    每次攻克一個地方,總是義軍把糧食和财物搶取一部分,餘下的任窮人随便拿,結果隻有膽大的和有力量的得了好處,膽小的和力弱的縱然搶到東西也往往被别人奪去,甚至被強者殺傷。

    因此,這一次由義軍統一安排百姓搶運,将來統一發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卻具有重要意義。

    闖王見這次的辦法好,以後繼續采用,辦法也逐漸周密起來,所以兩年後攻破像洛陽那樣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亂,除義軍得到了大量糧饷之外,也使幾十萬饑民得到好處。

     ①吃大戶--饑馑年頭:窮人們千百成群,湧向大地主門前,強迫供飯,吃畢再轉移别家。

    倘遇拒絕,便行硬搶。

     黃昏以前,這四五千饑民已經一群一群,陸續地集合起來。

    有幹糧的自帶幹糧,實在沒有的就由農民軍給一點。

    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張家寨去。

    李自成帶着雙喜、張鼐和幾名親兵,來到集合的地方看看。

    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牽着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也來到集合地點,便問道: “老奶奶,你倆老的老,小的小,怎麼也要去?路太遠,你們走不動,回家去吧。

    ” 老婆婆懇求說:“掌盤子老爺,你老可憐我,讓我也去拿一把糧食吧,俺奶孫倆快要餓死啦。

    ” “糧食運回來,我們會挨門挨戶放赈的,你奶孫倆快回家吧。

    ” “自己不去也能夠分到糧食?” “能的,能的。

    你放心。

    ” “唉呀,這才是有青天啦!大爺,讓我奶孫倆給你老磕個頭吧!”老婆婆拉着孫子跪下去,給闖王連磕了兩個響頭。

     人們不知道他是闖王,但看出來他是個大頭領。

    有人猜到他是闖王,但不敢說出口來。

    闖王等饑民出發以後、又回到老營去,處理别的事情。

    二更以後,他才出發,追過了饑民,追上了騎馬走在饑民前邊的李過。

    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無數的火把在萬山中好似一條火龍,十分壯觀。

    李過對他說: “沿路經過一些村莊,饑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時候亂搶糧食,不許他們加入。

    ” 自成沉默片刻,說道:“這次不讓他們加入也好,以後攻别的寨子時再說吧。

    ” 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仿佛看見沿途無數的老百姓站在村邊張望,因為不許他們加入而懷着嫉妒和抱怨。

    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他仿佛看見了再過幾個月,當他重新大舉以後,從陝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随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赈。

    不,那時候将不是這樣的規模。

    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的大許多倍,許多倍! 到了張家寨,向田見秀和袁宗第問明了戰鬥情況,李自成叫侄兒去指揮搶運糧食和财物,自己由見秀和宗第陪着把張守業的宅子看了一圈。

    他站在街對面一箭外的房坡上看了一陣,轉過頭來問: “咱們來一個‘圍師必缺’①,撤開圍在後門的人馬,給他們一條路往外逃跑,專攻大門怎麼樣?” ①圍師必缺--語出《孫子-軍争篇》,意思是圍敵三面,空其一面,誘其出奔而邀擊之。

     田見秀說:“剛才我們也想着應該從大門進攻,一攻進去就到了主宅。

    隻是這大門很堅固,怎麼攻法?” 闖王想了想,說:“這好辦,在大門下邊放進吧。

    有三四百斤火藥不就炸開了?” 一提放進,人們的心中登時亮了。

    這是多麼簡單的辦法,但闖王不提,大家竟然都忘了。

    所謂放迸,就是用火藥爆破。

    不知什麼時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隊曾用這辦法炸開過城門,将士們因為火藥爆發時磚石四下飛迸,就把這辦法叫做放迸。

    但十年來農民軍很少攻堅,對于城池多采取奇襲和内應的辦法攻破,或采用雲梯爬城,用火藥爆破城牆或城門的次數很少,用這種辦法必須挖地道,費時較久,而過去總是速來速往,很少對一座城池圍攻過幾天以上。

    因為放迸的辦法不常用,所以臨時沒有人想起來是不足為奇的。

     “好哇!這辦法準能成功!”袁宗第高興地叫着說。

    “人躲在大門下邊埋火藥,連挖地道也不用!” 辦法一決定,立刻進行。

    田見秀讓大部分将士都休息,吃東西,同時監視着房坡上的敵人活動,隻派十來個人蹿到張守業的大門下邊,從兩邊門墩下邊掘開石頭,往下挖洞。

    張守業起初不知道農民軍的真正意圖,以為他們是想拆毀大門,所以并不害怕。

    當他明白是要在門墩下邊埋火藥時,害怕極了,但想不出對付辦法。

    挖洞的人們是在他的門樓下邊,從房脊上用鳥槍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燒不到。

    他想燒毀對面的宅子,可是對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開了。

    在無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門裡邊,把十幾杆鳥槍和火铳對準大門,等待着農民軍從轟塌的大門缺口沖進來。

     大門下邊的挖洞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不到一頓飯時,兩個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像水桶那麼粗,弟兄們将兩個木桶裝滿火藥,埋進洞中,插上一丈多長的引線,然後把引線點着,飛快逃走,那些在對面街房上和院子裡的将士們聽見約好的唿哨聲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

    突然,緊接着轟隆兩聲,大地震顫,濃煙和塵土漫天,磚瓦和木料向四下飛迸,有一個石獅子門墩被抛在十丈以外。

    有些磚瓦飛進二門裡邊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入打傷幾個。

    在火藥爆炸以前的片刻中,在對面等待的農民軍和宅子裡的人們,都是出奇的靜寂。

    爆發剛過,農民軍發出一片驚天動地的呐喊,谷可成帶着人們首先沖進轟塌的人門,用擡進來的木梁沖擊二門。

    張守業預備在二門上的那些人們,有幾個是佃戶和長工,原來是在主人的威迫下不得不賣命守宅子,這時扔下鳥槍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後院逃命,一面跑一面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經殺進院裡來啦!” 别的人看見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

    他們打開角門,穿過花園,又打開後門逃出。

    張守業見大勢已去,農民軍馬上就會進來,慌忙奔進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妾和女兒們說:“你們快上吊!快上吊!”然後他也向後院逃命,企圖混在人堆中沖出寨外。

    當他才跑到花園時,二門已經被打開了…… 當弟兄們在張守業的大門下挖地洞時,李自成同田見秀到寨中各處巡視,留下袁宗第指揮攻宅子。

    等火藥一爆炸,他們趕快回來,見弟兄們已經從塌毀的大門缺口沖進去,便勒轉馬頭,繞出這座宅子的背後。

    那些逃出來的人們都在從後門到寨牆根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們殺死了,他們下了馬,打算從後門進去看看。

    剛到後門口,看見幾個弟兄押着一群人走出來,其中除一個農民裝束的青年外,全是囚犯,有的帶着腳鐐,有的脖子上鎖着鐵鍊子,有的手上綁着繩子,自成一問,知道這些人都欠張守業和别的大戶們的租課和閻王債,因無力償還,被張守業派鄉勇和家丁去抓了來,下人私牢。

    他正向一個帶鐵鍊子的人問話,有一個弟兄叫那個農民青年跪下,舉刀要殺。

    幾個囚犯同時跪下去救那個青年,哀求饒命。

    自成不知是怎麼回事兒,望望那個舉着刀的弟兄。

    那個弟兄放下刀,說: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見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 “不,不!”一個囚犯叫。

    “他是被逼來守寨的。

    剛才是他把牢門打開的。

    他跟我是一個村的人,人老幾輩兒受苦!” 闖王明白了,揮手叫跪着的人們和那個青年都站起來。

    他對押這群人的小頭目說: “快把他們的腳鐐和鐵鍊砸開。

    給他們每人幾升糧食,讓他們回家去。

    ”他轉向那個青年,笑着說:“好險哪,差一點兒你完事了。

    你為什麼不求饒呢?” “活着也沒福可享,砍頭不過碗大疤瘌,求什麼饒!” “有種!你願意随我們去麼?” 小夥子眨眨眼睛、忽然高興起來:“你們要我?” “要。

    ” “妥啦,哪鬼孫不跟随你們!” 闖王拍着小夥子的肩,哈哈地笑起來,又問:“你看見寨主逃到哪裡去了?” “那不是?”小夥子說,向假山下邊一指。

     張守業已經挨了一刀,但還沒有死訖,趴在假山下邊呻吟。

    自成的一個親兵正要去結果他的性命,小夥子興緻勃勃他說:“讓我來,今天可讓我出一口氣!”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往張守業的後腦上砸去,随即恨恨地罵道: “你媽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