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關燈
心睡覺,他同兩個沒有挂彩的親兵輪流放哨,他坐到二更時候,把親兵李強喚醒,他才睡覺。

    但李強也實在疲困,坐不到一個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頭一栽,靠在樹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

    夜幕沉沉。

    林間宿烏無聲,隻有枯草敗葉在霜風中瑟瑟作響和戰馬嚼食幹草的聲音與偶爾從火邊發出的輕輕鼾聲相混合。

    就在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幾百鄉兵悄悄地來到附近,要将他們全部活捉或殺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們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繞了許多彎,反而向西北退回來幾十裡,誤人鄉兵控制的地區。

    當他們來到這裡不久,有兩個巡邏的鄉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随後來到近處,躲在對面山坡上看清了他們的一切情形,奔回山寨報告。

    這裡距山寨有十幾裡遠,所以等寨主得到報告,集合幾百鄉兵拿着武器分三路來到附近,已經是三更以後。

    他們在一裡多遠的樹林中取齊,然後采取包圍的形勢向這一小股酣睡的農民軍悄悄走來。

     盡管火已經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着霜風,寒意刺骨,但是極度疲憊的農民軍竟沒有一人醒來。

    偶爾有人翻了一下身子。

    偶爾有人說了一句夢話。

    偶爾又有一個重彩号輕輕地呻吟一聲。

    随即一切寂然,隻有戰馬在靜靜地嚼着幹草。

     鄉兵在樹林中摸索前進,離他們隻剩下半裡遠了。

    如果他們不能夠及時醒來,不要片刻工夫,他們就要被撲到身邊的鄉兵們捆綁起來。

     烏龍駒已經把地上的一堆于草吃得快完了。

    松了的肚帶又感到緊起來了。

    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

    但是它仍然低着頭,貪饞地繼續吃着,并且頑皮地探出頭去,在旁邊的一匹騙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于草,逗得騙馬掉過屁股踢它一下。

    它正要還報騙馬一蹄于,忽然仿佛聽見了什麼可疑的聲音,立刻停止嚼草,擡起頭,向着前方和左右張望,同時兩隻耳朵機警地左右轉動。

    緊跟着,它似乎明白了有什麼危險來到,用力拽它的缰繩。

    連拽幾下,闖王仍沒醒來。

    它連敵人在樹林中摸索前進的黑影也看清了,于是憤怒地狂叫起來,跳着,踢着,前鐵掌在石頭上踏得火星亂飛。

     李自成一乍醒來,忽地躍起,但周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恰在這時,有一群宿鳥從附近的林中撲嗜飛起。

    他心中恍然明白,一邊拔出花馬劍一邊大聲叫道: “上馬!” 他的聲音是那樣洪亮,不但這一聲把他的全體将士叫了起來,而且使來到附近的敵人大吃一驚,有的人禁不住打個寒顫,向後倒退。

    農民軍階涼人的速度緊了肚帶,先把重傷号扶上戰馬,跟着全上了馬,拔出來刀和劍。

    闖王把镫子一磕,同時說了聲“随我來!”向着鳥兒飛去的方向奔下山坡。

    鄉兵們齊聲呐喊,打算追趕,但他們都是步兵,沒法追趕得上。

    攔在前面的幾十個鄉兵見農民軍來勢很猛,一交手就死傷了十來個,立刻驚慌地讓開了路。

     這一小股人馬逃出了危境以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前行。

    走到天明,遇到一個老百姓,他們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錯了方向,而現在走的方向很對,已經進到洛南縣境了,李自成叫人馬稍事休息,打打尖,繼續走路,他看看隻剩下的十五個人,又一次在心中問道: “難道就這樣完了麼?” 當天下午,李自成遇見了高一功和兩員偏将。

    他們都帶着重傷,親兵都死完了。

    為着高一功等重傷号實在沒法繼續在馬上颠簸,自成決定在一個荒僻的小村中停下休息。

    這兒是在四無鄰村的群山中間,村中隻有三四戶赤貧農民,與外邊素少來往,不會走漏消息。

    休息了一個下午和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闖王等十八個人到了杜家寨。

     杜家寨自前天闖王的人馬過去以後,跟着官軍經過,雖然百姓都躲了,但是房子搬不走,又給官軍燒毀一些。

    那些沒有被官軍放火焚燒的茅庵草舍,幾乎所有的門窗都給拆下來烤火了。

    因此,這次李自成兵敗回來,寨裡的老百姓對他特别親熱。

    另外,已經有風言說官軍馬上要離開潼關北上勤王。

    老百姓想着隻要官軍調走,闖王不久仍會重振旗鼓,所以他們在接近農民軍時也比前幾天膽大了。

    李自成一則因為二百多個重傷号還留在這裡的山洞中,須要運走,二則看見杜家寨的百姓确實很好,三則也須就近派人打探潼關官軍的動靜和等候潰散的将士,打算在這裡停留三四天,再向南走,他把這意見同劉宗敏等幾位大将一商量,大家都很同意。

    在寨後邊的樹林中另外有一些窯洞,還搭有一些草棚,原來也是百姓平日逃反時躲藏的地方,現在就成為這十八個将士和戰馬窩藏之處。

    那個杜宗文老頭派年輕人們每日在附近的山頭-望,還派人往北鄉,直到撞關縣境,打探軍情。

     才在杜家寨住下時候,李自成盡管在别人面前不曾流露出頹喪情緒,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去山洞中探望彩号的時候,那些人們知道了全軍覆沒的消息,有少數人仍然對前途懷着信心;多數人信心動搖,但程度不同;還有少數人情緒低沉,認為以後要重振旗鼓,恢複兩年以前的聲勢不可能了。

    這些人們的動搖和沮喪情緒更增加他的難過和沉重心情。

    他常常離開衆人,隻帶着雙喜、張鼐和親兵李強,借休息為名,在樹林中盤桓,愁思,消磨時光。

    有時他叫兩個小将和李強站在遠處,好讓他獨個兒愁坐林中,尋思辦法。

     從他到杜家寨以後,每天都有零星的潰散人員來到這裡,多數都帶着輕重不同的傷。

    有的騎着牲口,有的步行。

    李自成因為此地糧草困難,距離潼關又近,隻把重傷的人員暫時留下來,叫其餘的全都繼續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個地方集合,并且派一名将領先率領一批人去那裡紮好老營。

    這些路過杜家寨的人員聽說闖王沒有死,住在這裡,一個個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陽光燦爛。

    可是,高夫人和劉芳亮音無消息,郝搖旗也沒音信。

    人們都擔心高夫人同老營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後就發高燒,到第二天仍然燒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發愁,很久很久地低着頭坐在他的床邊。

    想到幾天前如果采納一功的意見回頭往漢中去,不同孫傳庭在潼關附近硬碰,大概也不會全軍覆沒;又想着起義十年弄到這個下場,禁不住暗暗地長歎一聲。

     悶騰騰地從高一功的床邊離開,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松林中盤桓很久。

    他一會兒想着那些沒有下落的親人和将士,一會兒想着今後應該怎麼辦,千頭萬緒,心亂如麻。

    在極度無聊中,他從口袋裡摸出來一個天啟錢,在石頭上擲着蔔卦,結果是兩吉一兇,他的心中感到欣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為什麼還有一個兇卦?”跟着他又蔔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卻得了三個兇卦。

    他的心頭猛一沉重,抓起銅錢用力一扔,扔進山谷。

    他心緒煩亂地在樹林中信步走着。

    看見一棵傾斜的小樹擋着羊腸小路,他拔出花馬劍,一揚手削斷小樹。

    一個石塊擋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幾丈遠。

    過了一頓飯工夫,他才在一個磐石上坐下,一邊想着高迎祥,許許多多死去的親戚、族人、朋友和親兵愛将,一邊重新思索着今後怎麼辦,忽然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勝敗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來,重新好生幹吧。

    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從窯洞附近的草棚中傳過來一陣馬嘶,又雄壯又精力飽滿。

    李自成聽出來是他的烏龍駒在叫喚。

    平時,縱然有千百匹戰馬在早晨紛紛嘶鳴,他也能辨别出它的聲音。

    現在他聽出來它已經吃得很飽,多天的疲勞都休息好了。

    聽見他的戰馬迎風長嘶,他不由得抽出來花馬劍看了又看。

    當他看着心愛的花馬劍時,想起來那一柄折斷的賽龍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

    花馬劍已經多天沒有工夫磨了,經過潼關南原的惡戰,有些地方的鋒刃看來略微顯得鈍了,有些地方帶着幹的血迹,他把劍放在靴底上來回擦了幾下,但是不能把烏紫的血迹擦淨,于是他把劍插迸鞘中,連着鞘交給親兵頭目李強,說: “快拿去把劍磨利。

    還有,叫人把烏龍駒牽出棚子溜一溜。

    你聽聽它的叫聲,幾天不上陣,它又急啦。

    ” “是的,烏龍駒連三天也不肯閑着。

    ”李強看見闖王的嘴角開始有了笑意,心中說不出的欣慰,接着說:“這花馬劍跟烏龍駒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強帶着花馬劍走後,闖王繼續停留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個時辰。

    這一陣,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靜,一邊在小路上散步,一邊盤算着今後應該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練兵,如何認真整頓軍紀,如何搜集糧草,在商洛山中渡過這一段困難日子。

    一個念頭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說: “對,對,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虛,一定得想辦法使敬軒重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