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啞舍·震仰盂

關燈
碗裡是不可能不斷溢出清水的。

    難道剛剛那個男子之前低頭失望地看着這漆盂,是因為在他手上,已經不能再出現清水了嗎? 小劉盈并沒有多少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他姐姐随後就找了來,還要把他拎起來一頓胖揍,小劉盈馬上獻寶似的把手中的漆盂和自家姐姐分享。

     說來也奇怪,隻要漆盂在劉盈手中,便是一滿盂的清水,但在姐姐劉樂的手中,便是一個普通的盂碗。

     劉樂今年已經九歲,早熟得不像是普通女童,小劉盈把他和那個年輕男子見面的事情說得磕磕絆絆,她也看得出來這漆盂頗有些來曆,便叮囑自家弟弟收好,不要和其他人說。

     “連爹娘也不說嗎?”小劉盈歪着頭問道 “等他們歸家吧……”劉樂摸了摸自家弟弟柔軟的發頂,也想着這件事必須要跟父母說一下。

     兩姐弟想得很美好,但現實卻很殘酷。

    過了沒多久,便有消息傳來,說他們兩人的父親劉邦,在芒砀山斬白蛇起義,反了! 其實在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之後,這世道就亂了。

    劉邦在沛縣的人緣極好,有許多朋友聞言紛紛前去投奔,劉樂劉盈姐弟也有親戚鄰裡幫忙照看。

    生活依舊繼續着,隻是劉盈多了個小秘密,時不時就會把那個漆盂拿出來看看,喝幾口甘甜的清水便會高興好幾天。

     他們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回來過幾次,又匆匆離開,兩姐弟在之後的幾年間斷斷續續地聽到關于父親的消息。

    什麼進軍鹹陽、鴻門宴、分封巴蜀漢王……之後,便是彭城大敗。

     沛縣一片大亂,傳說霸王項羽即将血洗沛縣,一時謠言四起,誰都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衆說紛纭。

    已經十二歲的劉樂偷偷帶着六歲的劉盈躲入山林之中,兩姐弟走得匆忙,幹糧并沒有帶多少,更遑論水了。

    虧得劉盈還抱着那個漆盂,兩姐弟才不至于在林間渴死。

     劉盈隐約記得,他們現在所在的山林正是當年他和那名年輕男子相遇的地方。

    兩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間躲了書人妻,終于等來了一輛馬車。

     父親離家的時候,劉盈年紀還小,早就不記得父親的相貌了。

    但劉樂依稀有印象。

    ,所以驚喜地拽着弟弟上前相認。

    原來劉邦彭城大敗,便往沛縣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呂雉和父親卻在亂軍中失散。

    他先是回了趟家,沒有找到兒女,以為也是失散了,沒想到還能相見。

     形式緊急,也沒有留給他們抱頭痛哭的時間,劉邦的太仆夏侯嬰連忙跳下馬,把劉氏姐弟抱上馬車,重新駕馬飛馳起來。

     夏侯嬰和劉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劉盈雖然當年還小,但對夏侯嬰的大胡子印象深刻,當即甜甜地叫了他一聲大胡子叔叔。

    至于自己的父親,劉盈看了一眼,發現這個看起來極為陌生的父親一臉陰沉,渾身戾氣再無半分剛才相認時的驚喜。

     應該是打了敗仗的緣故吧……錄音不敢去招惹父親,把自己小小的身體躲進了姐姐的懷抱中。

    當然,手中的漆盂依舊牢牢地捧着。

     說來也奇怪,馬車颠簸得如此厲害,可這滿滿一盂清水,卻沒有半滴灑落在外。

     真好,等一會兒還可以給父親喝,他定是渴了。

    劉盈喜滋滋地想着。

     劉樂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敏感地察覺到久别重逢的父親并沒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藹,而且現在逃得那麼急切,恐怕他們是卷入了一場危機之中。

    隐隐地還能聽到遠處馬蹄轟隆作響和呼喝的聲音,劉樂有些後悔上了這輛馬車,但她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緊緊地抱住懷裡的弟弟。

     劉盈不知道自家姐姐複雜的心情,隻是注意着手中的盂碗。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盈感覺到一股大力傳來,忽然間天旋地轉,從馬車上掉落在地,翻滾了兩圈之後才懵懵懂懂地單手撐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馬車的姐姐趴在他身邊,背上還有一個大腳印,顯然他們是被人踹下了馬車。

     是誰?大胡子叔叔在前面駕馬,馬車上分明隻有父親一人! 劉盈迅速擡頭往前面的馬車上看去,隻見父親冷冷地坐在馬車之上,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劉盈懷裡的盂碗終于跌落在地,裡面的清水灑出了些許,在幹涸的沙土之上潤出了一滴滴濕潤的痕迹,就像是誰流出的淚水。

     劉盈對自己的父親并沒有太多的印象,但這幾年間,姐姐和鄉鄰們不間斷地談起他父親是多麼的英明神武,威武過人,是多麼令人信服欽佩的漢子。

    所以在這一刻,劉盈完全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呆呆地撿起盂碗,看到裡面僅剩的半碗輕松哇,才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丢失了一樣。

     并不僅僅是盂碗中灑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胡子叔叔停下馬車,和父親吵了起來,又把劉盈姐弟抱上了馬車。

     然後父親為了減輕馬車的重量快點逃脫,又把他們踹了下去。

     如此反複,三次。

     劉盈已經完全呆滞,劉樂也不再哭泣,隻能緊緊地抓住懷中的弟弟。

     夏侯嬰和劉邦大吵,劉邦數次拔劍威脅夏侯嬰不要管自己的兒女,後者見狀便直接便兩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馬上,一路狂奔。

     劉盈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達荥陽的,許久才在自家姐姐關切的目光中恢複神智。

     兩姐弟相顧無言,心中的凄切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好像隻要誰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盂碗中的清水再也不複從前那麼滿,隻有大半而已,劉盈隐約間猜到可能是他把盂碗掉落過一次的緣故。

     但這盂碗中的清水代表了什麼?他并不知道,隻是覺得再喝那清水時,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甘甜,清淡無味,和普通的水已沒有任何區别。

     父親在荥陽暫居,除了大胡子叔叔外,沒有人知道那日父親是如何無情地把他們姐弟兩人踹下馬的。

    父親的下屬衆多,閑時劉盈偶然遇見幾個,也都恭敬地稱呼他為大公子。

    劉盈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初時有些不太适應,但之後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大公子又如何?在父親心中不還是一個随時可以丢棄的累贅? 姐姐好像是因為受到了驚吓,開始足不出戶,聽說父親已經開始為她找婆家,為了聯姻其他勢力,當真是物盡其用。

     隻有六歲的劉盈聽到的事情很多,因為許多人都沒有把他真正當回事,反正聽不大懂。

    但劉盈覺得自己瞬間長大了,變得不愛說話,笑容也消失了,大部分時間都是抱着那個漆盂沉默不語。

     很多人都以為那漆盂是他母親的物事,所以不以為意。

     這一日,他見到父親親率諸将去城外迎接,簇擁着迎回來的一名穿着甲胄的英武将軍,看起來是那麼的面熟。

     劉盈愣愣地站在不遠處,像是感應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