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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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裡的陰氣一邊咕依。

     幾個時辰之後,他覺得通體舒暢了不少,推開棺蓋爬出來,發覺自己的鞋帶在逃命時松脫,他蹲下去,邊系鞋帶邊哼着《吸血鬼之歌》:我是一隻吸血鬼,血淋淋呀血淋淋。

     你若遇到吸血鬼,頭暈暈啊頭暈暈。

     他唱歌荒腔走調,悶斃了一隻正在棺材蓋下面織網的巨蜘蛛。

    巨蜘蛛死的時候,八條腿不住抽搐,口裡吐出黃色的泡沫。

     突然之間,一團蒼白的微光照在他深藍色的鞋面上,漸次擴大。

    他陡然一驚,正在唱的歌在唇邊消失,戒備地擡起頭來,看到一個老者,頭發花白,身上披着陳舊厚重的灰色鬥篷,左肩上栖着一隻綠色小鳥,手上拿着一根紫杉拐杖,末端附着光亮,白眉毛下那雙半瞎的眼睛朝他看,挺直不動。

     他站起來往後退,眼見來者不善,靈機一觸,露出一副滑稽相,對老者說:“我是小醜!”一邊說一邊走出古墓。

     老者伸出手上拐杖,橫在小醜面前,吼道:“跟我去自首。

    ” “又去自首”小醜禁不住心裡怪叫。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幹嗎要去自首?他再怎麼不濟,也到底是個吸血鬼。

    吸血鬼自首就跟吸血鬼自殺一樣,可說是天下奇聞。

     “你們全都是瘋子”他啐一口道。

     “你不肯活着去自首,我隻好帶你的屍首去,反正我會殺你!”老者拐杖在手中旋轉,發出了白光,向小醜胸膛擊去,口中念念有詞。

    小醜惶恐急嘶,吐出的火焰像一隻沒頭沒臉的小怪獸,有四隻蹄爪,抓住老者拐杖射出的那團白光。

    但那團白光加寬擴展如水般流動,迅即熄滅了小醜吐出來的火焰。

     小醜臉孔盡濕,奮力一躍,翻轉身軀,跳到古墓圓頂一道裂口,扭着背,一團狼形火焰從小醜青白的獠牙、大張的嘴裡冒出,猛地撲向老者,想擒住他的喉嚨。

    老者揮動手中拐杖,射出一張由銀光織成的網,将狼形火焰網住,火焰掙紮,那張網逐漸收窄,火焰化作灰燼。

     小醜大驚,想從裂口逃走,老者念咒,手中拐杖飛出直刺小醜心髒。

    小醜發出一聲凄厲慘叫掉下,嘴巴流出深黑寒涼的鮮血,兩隻燎牙染成黑色,宛若餘燼。

    屍體橫陳地上,旁邊躺着那隻給他歌聲悶死的巨蜘蛛。

     老者立在死去的小醜面前,撿起拐杖,把屍體挑起來,搭在肩上,走出古墓。

     血淋淋呀血淋淋。

     你若遇上牧4人,好可憐啊好可憐。

     老者悠然唱着剛剛改編的《吸血鬼之歌》朝山上的教堂走去,那兒正敲響了日落的第一下鐘聲。

     8 黃昏的時候,藍月兒獨自來牢房探望燕孤行。

    那位懂歌的軍官友善地對她說:“見他對你沒好處。

    ” “除非你能證明他是吸血鬼,否則,你不能阻止我見他”她無所畏懼地直視軍官的眼睛。

     這位年輕的軍官是個知音人,他愛歌,就像他愛自已的生命和權勢,活着不能一日無歌。

    他有一個很貼切的名字叫“吾愛歌軍官”。

    那些奉承他的人會把歌女送到他那兒。

    他官邸裡養着一群披着鮮豔羽毛的小鳥,是世上最會唱歌的鳥兒;他用珍珠和花蜜喂飼它們。

    直到他遇見藍月兒的那天,方知道歌的彼岸還有歌。

     “吾愛歌軍官”答允讓藍月兒在牢房裡待一會兒,不是因為她理直氣壯,而是無法拒絕她。

    但他以鐵面無私的神情掩飾心中愛慕,命令士兵帶她進去。

    當藍月兒轉身随士兵離開,“吾愛歌軍官” 溫柔的眼光在背後追随了她好一會兒。

     藍月兒在牢房裡找到燕孤行。

    他坐在一張床上,頭上罩着一個鐵造的鳥籠,在脖子的地方上鎖,用來阻止他吸别人的血,兩串大蒜挂在他頸上,使他看來可憐又滑稽。

     “你們以為他是僵屍還是把他當成魔鬼”她質問那個帶他進來的士兵。

     那名士兵沒回答,他受命不得跟她說話。

     她氣得全身沸騰,想要他們見識一下她的厲害。

    她要召喚吸血蝙蝠來,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然後馬上帶燕孤行離開,不讓這些人再羞辱他。

    可這是不行的,燕孤行會蒙上一世污名,他們更會認定他是吸血鬼,到時候,燕孤行會發現,她才是真正的吸血鬼。

    他也許會恨她一輩子。

     她走上去,隔着監倉的鐵欄望着燕孤行。

    他身上穿着昨天的衣服,滿臉胡髭,疲倦惟悴,卻不掩俊秀。

    她看着他,發覺他好落寞好沮喪,那隻切割鋼片時受傷的手指上,仍然有一個她綁的蝴蝶結。

     “看看我帶了什麼給你”她打開帶來的一包東西給他看,裡面有一套于淨的衣服、一些食物和一個羊兒八音盒。

    她揭開八音盒,牧羊歌的樂音在彌漫蒜味的牢房裡回響。

     “你還好嗎”她問。

     “我已經一整天沒吸過血了”他開玩笑說,然後又以認真的語氣說,“可能我真的是吸血鬼。

    ” “你不是”她說。

     “但我覺得這些大蒜很難聞,吸血鬼會害怕這種味道”他咬着嘴唇笑笑。

     “又有多少人受得了大蒜的氣味”她皺着鼻子苦笑說。

     “要是我真的是吸血鬼,你還敢來看我嗎?” 她笃定地點頭。

     “你不怕我吸你的血”他露出牙齒說。

     她笑了,說:“你還沒有啊” “為了證明我是吸血鬼,他們可能會插一根木樁在我胸膛”他試着笑,從沒想像過自己在這樣的時刻還能笑。

     “我不會讓他們這樣做,你很快就可以出去”她對他說。

    那個小醜不會走得很遠,也不是她對手,這點她非常肯定。

     他看着她,看到她在荒蕪的田裡挖蘿蔔的小小背影,聽到她後來吃蘿蔔的清脆聲音。

    他看到重逢的那天,她在歌台上唱着歌,那首歌有一種幸福的調調兒。

    他也看到自己是個被放在草籃裡的棄兒,聽見栅欄裡的羊兒咩咩叫。

    而今,他聽到他做的音樂在這可怕的牢房裡,在他荒謬的人生中回響。

    猝然,一生之中使他恐懼的孤單都湧上心頭。

    雪落在牢房裡,落在藍月兒的鬥篷上,宛如一場煙雨,仿佛也聽到了他聽到的一切。

    他想擡起頭看雪,但頭上的鳥籠太沉重,他頭擡不起來,肩膀疼痛,那種痛楚使他幾乎忍不住掉下眼淚。

     “回去吧,不要再來看我”他對她說。

     雪落在他眼睛上,化成亮晶晶的水珠,模糊了視線,他無法用手去揩抹,隻好眨一下眼,再一下。

    爾後,他聽到使他在以後漫長的黑夜裡悔恨痛苦的一句話,藍月兒對他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除非,這個世界不再下雪” 9 雪停了,藍月兒走出牢房,呼喚夜風。

    風來接她,蝠兒朝她飛來,喪氣地拍着皮翼。

    它沒找到那個吸血小醜。

     “不可能的”她哺哺說。

    即使他離開了樂城,蝠兒也會找到他。

    何況,他不可能走得遠,他不像她,能呼喚夜風。

     她趕緊朝楓林飛去,那兒隻有詭谲的風聲。

    她越過覆蓋雪花的蘆葦地,月亮的銀光在雪上輝映,并沒有映出一張小醜臉。

    爾後,她來到一個圓形穹頂的古墓,聞到血的腐臭味。

    她在古墓外面降落,走進去查看,發現地上有一灘正逐漸消失的黑血、一堆灰燼和一隻肚子朝天,嘴邊挂着黃色泡沫的巨蜘蛛,死前好像受到虐待。

    石牆上有打鬥過的痕迹,那兒有一個大頭鞋的腳印。

     “是誰比我早一步找到小醜,又把他藏在什麼地方”她心裡哺咕,後悔昨夜讓他逃走了。

    不管他是死是活,她無論如何要把他找出來。

     然而,她找遍了樂城每一片土地,也沒找到小醜。

    她沮喪地朝芳心橋飛去,想好好思索一下。

    半空中,她看到橋上有一個背影移動。

    蝠兒興奮地拍着皮翼,飛在她前頭。

     她在那個背影後面無聲地降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孤行轉過身來看見她,吓得跳了起來。

     “他們怎會放你出來”她帶着驚喜問。

     “吸血鬼已經捉到了”他笑着告訴她,仿佛做了一場噩夢。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胡子也刮幹淨,手上提着燈籠,正想去找她。

     “是誰捉到吸血鬼”她百思不解。

     “就是那個在歌廳裡對我念驅魔經的修士。

    ”他說。

     她更是疑惑。

    她見過那個老修士,他看來并不像擁有任何法力。

     “你剛走,修士就用一輛牛車把吸血鬼的屍體送到牢房,他果然穿了我的衣服,扮成小醜樣,從胸膛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還有兩隻撩牙。

    那個‘吾愛歌軍官”于是讓我走“他告訴她說,臉上神色明亮。

     “他死了,怪不得我找不到他”她心裡想。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吸血鬼死了之後便沒有任何氣味,就像從沒存活過。

    真相大白,她應該高興,但她竟也有點傷感,好像看到一個同類的滅亡。

    誰敢保證有一天不會是她呢?她的血,說不定也是黑色的。

     她落入沉思中,直到燕孤行牽着她的手,說:“你快進屋裡來,有一個人在等你” “誰在等我于”她笑笑問,瞧他臉上欣喜的神情,似乎是個很重要的人來了。

     她跟着燕孤行進屋裡去,看見爐火邊站着一個老人,背向他們,頭發斑白,身上裹着灰鬥篷,手裡拄着一根紫杉拐杖。

     “叔叔。

    ”燕孤行叫道。

     老人緩緩轉過身來,臉龐如岩石般冷硬,一身旅塵,肩上停着一隻綠色小鳥。

    老人那雙半瞎的眼睛直視藍月兒,雙眼周圍籠罩一股正氣。

     她在帽兜下的臉縮了縮,避開了老人的凝視,嗅到他身上的羊膻味。

     “他就是養大我的叔叔,我跟你提過的老牧羊人”燕孤行興奮地站到他們中間,又對老牧羊人說,“叔叔,她就是藍月兒。

    ” 她略略朝老人點了一下頭,帶着些許微笑衡量他。

    老人沒報以微笑,肩上的小鳥很面熟,她好像見過它,但她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樣的一隻小鳥。

    小鳥不像老人,看她的眼光竟帶着幾分溫馴。

     “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兩個最親的人都在我身邊”燕孤行像個孩子似的笑着說。

     “你餓了”藍月兒對燕孤行說,“我去做幾個小菜給你們”她沒看老人,轉身匆匆走入廚房。

    老人的眼光很令她不安,她想獨處。

     在廚房裡,她褪下帽兜,抓起那隻養了幾天的山雞,朝爐火吹出一口氣,燒旺爐火,在上面放一個裝滿水的陶鍋,準備用來炖肉。

    她擰斷山雞的脖子,拔掉羽毛,打開胸膛,去除内髒,洗淨污血。

    這時,蝠兒倒挂在窗前,她揚揚手,要它先回天鵝船去。

    這兒有點不對勁,老牧羊人不像一般的牧羊人,他的眼睛不好,卻似乎能看透她,手上那根紫杉拐杖晶亮逼人,籠罩着一股殺氣。

    她一邊在山雞身上抹鹽、油、酒和楓糖漿,一邊思索,始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那隻小鳥。

    鍋裡的水沸騰,她把山雞、紅蘿蔔 白蘿蔔、紅薯和一片月桂葉丢進去。

    老人是燕孤行的恩人,不管怎樣,她得對他好一些。

     待到她把飯菜和酒端出來的時候,燕孤行跟老牧羊人坐在桌子那邊,燕孤行談意正濃,老牧羊人背朝她坐着。

    她悄悄猜度他,他肩上的小鳥忽然轉過身來凋瞅一聲,看她的眼光帶着幾分傻氣。

     她盡量避開老牧羊人的眼睛,把菜放在他們面前。

     “你們慢慢吃。

    ”她說。

     “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吃”燕孤行問她說。

     “我不餓”她帶着局促的淺笑說。

     “她吃得很少,真不知道她是吃什麼長大的”燕孤行對老牧羊人說,臉上滿溢幸福的神情。

     老牧羊人雙眼暗沉,手上的紫杉拐杖有意無意地一下一下敲在地闆上,聲音在屋裡回響,像念一種驅魔咒,人聽了沒什麼,藍月兒卻覺得暈眩。

     “叔叔慢用”她匆匆走開,躲到廚房裡去,推開窗,深呼吸一口氣,讓冷風撫過她的臉,暈眩的感覺慢慢消散,一顆心卻下沉。

    老牧羊人仿佛知悉她的身份。

    他會告訴燕孤行嗎?那個小醜會不會就是他殺的?那根紫杉拐杖似乎剛剛大開殺戒。

     砧闆上殘留着一小灘山雞血,她用手指在血裡亂畫,心中充滿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離别的恐懼。

     一牆之隔,燕孤行一邊吃飯一邊對老牧羊人述說别後的故事。

     “叔叔,我還以為你死了,這些年來,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廣”他問老牧羊人。

     “我治病去了”老牧羊人回答說,手上的拐杖擱在一旁,冷硬的臉柔和了許多。

     “治好了嗎?”燕孤行關心地問。

     老牧羊人拍拍胸膛說:“這副殘軀還能用上幾年,但眼睛是不行的了” “叔叔,留下來和我一起住吧,不要再走了”他想念老人,也了解孤單的滋味。

     “你肯留下,月兒也會很高興”他說,怕老牧羊人擔心自己留下來會妨礙他們。

     老牧羊人沒回答,慈悲的眼睛看着燕孤行。

    這孩子是他帶大的,而今是他惟一的親人。

    以前,他無法算出燕孤行的命運,今天亦然。

    他來,是要帶他走,離開躲在廚房裡的那個吸血鬼。

     “我們可以再養羊”燕孤行興奮地說,“附近有個山坡,長滿青草” 老牧羊人抿嘴笑了,說:“我已經忘記了怎樣養羊” “你說過,羊會自已養自已”燕孤行說着,笑着,醉意愈來愈濃,想着以後可以和一生中最親愛的兩個人在一起。

     “要是那些羊逃跑了,我如今也沒氣力把它們追回來”老牧羊人搖搖頭說。

     “月兒可以!”燕孤行說,“她唱歌,羊就會回來,你沒聽過她唱歌,你要是聽過,以後都不想再走了” 老牧羊人沉默不語,拈起桌子上一顆蘿蔔碎屑喂給肩上的小鳥。

    須臾之後,老牧羊人問燕孤行:“你還聽不聽我說話” “我當然聽,我是叔叔養大的。

    叔叔,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燕孤行帶着微笑問,眼睛卻已經醉了。

     藍月兒這時突然端着一壺酒從廚房出來。

     “我熱了些酒”她一邊說一邊為兩人添酒,懇求的眼神第一次投向老牧羊人。

    她不知道他要跟燕孤行說些什麼,隻是隐隐覺得是對她不利的。

     老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叔叔會住在這兒”燕孤行笑着告訴藍月兒。

     “那我們以後可以好好侍奉叔叔”她溫柔地說,眼睛再一次投向老人那張皺褶的臉,想讨好他,說的也是真心話。

     然後,她轉過身去,把柴枝丢到爐火裡。

     “叔叔,你想跟我說什麼”燕孤行問。

     老牧羊人瞥了爐火邊那個背影一眼,一念之間,沒再說話。

     “我都忘記了”老牧羊人笑笑說。

     藍月兒松了一口氣,用一根木柴撥爐火,讓爐火燒旺些,才又回到廚房去,在那兒等着,不知道等些什麼。

    時間像永遠過不完。

    她換在牆上,聽着燕孤行和老牧羊人在外面說話。

    在她愛的男人屋裡,她突然覺得自已活得像一個暗影,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