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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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淡然說:“姑娘,我從沒見過你。

    ” 白色夜霧在兩張臉孔間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

    她不相信他。

    他長大了,聲音也改變了,臉上塗滿油彩,但那雙澄澈的眼睛沒有改變,她也沒有錯間他的味道。

    他又為什麼要說謊?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她試探他說。

     他笑得很開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個誇張的小醜嘴巴給人的錯覺。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醜”他問她說。

     “不,他不是小醜”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卻沮喪。

    他愈是否認,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來可以就這樣脫身,跟她說一聲再見,然後打她身旁走過,明天就離開,也許從今以後不會再相遇,直到老死。

    畢竟,她隻是他童年的一個夥伴,人長大了就不一樣,不再純真和簡單。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裡突然覺得不舍,竟問她:“你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我經常到處去,也許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卻不揭穿他,像低語般說:“他叫燕孤行。

    ” 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道出來,覺得心裡難過。

    這些年來,人家都隻叫他小醜,好像他是個沒名字的人似的。

     “我會記住”他回答她說,心裡留戀不去。

     “他還記不記得一個叫藍月兒的朋友”她突然問他,眼睛直直盯着他。

     “這個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無破綻。

     他為什麼不認她,眼裡卻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隻知道他此刻很堅定。

     “要是你有機會碰到他,請告訴他說,有一位叫藍月兒的朋友問候他。

    她找他很久了,以為他死了” “好的,我會告訴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帶悲喜地回答。

    原來,她以為他死了,那樣也好,那個結局比較不遺憾。

     她卻突然又說:“我這位朋友做的風筝能飛到很遠的天空。

    ” “好了,姑娘,我統統都會告訴他。

    再見了”他匆匆說。

    再留下來,他會露出破綻,讓自己成為一個失敗的撒謊者。

    想到這裡,他打她身旁走過,遁入濃霧的長巷裡。

     她側過身子讓他通過,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終于失望地對那霧中的背影喊了一聲:“小醜,,”什麼事“他止步不前,卻沒回過頭來。

     “你還是不要告訴他,你見過我”快快的聲音說。

     “為什麼、”他凝在那兒。

     “也許他已經把我忘了”她這話不是要說給燕孤行聽,是要說給小醜聽。

     他蓦然回首,已經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見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夜霧如雨露潮濕,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裡,覺得心裡沉沉的一擔離情。

    一隻灰色小蝙蝠在他頭上無聲地張開皮翼,為他擋住了霧水,他沒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卻看到了他臉上的落寞。

    前面的濃霧裡亮着一顆星,像花,有枝有葉,似真還假,他想起她說過,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兒的影子,霧中的星花卻像離别的歎息。

    他把他們的重逢幻想過許多遍,隻是從來沒想過會像今天晚上這樣,近鄉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個拐彎處相見争如不見的幾句凄涼說話,使他痛苦,那種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陰與初戀的哀愁,他愛上了一個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10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館局促的房間,停在那扇朦胧的小窗外面。

    他打開那個一直為藍月兒留着的音樂粉盒,流曳的音籁像往事呢哺,倒挂在一個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聽見了。

     他用一條布擦掉臉上的油彩,露出她沒看到的一張臉,窗外的星花卻看見了那張俊臉。

     他把粉盒擱在桌上,在床闆上躺了下來,想睡一覺。

    那個粉盒緩緩升了起來,在房問裡他看不見的地方漂浮。

    他累垮了,她的歌聲偏偏在他心頭索繞不去,使他骨頭發燙。

     當那朵星花在晨霧中消失,河堤上的楓葉一夜紅遍,他覺得肩膀沉重,頭好痛,想勉強撐起身來收拾行囊,意識卻迷糊。

     11 晨霧消散的午後,天鵝船上的歌女、舞娘和水手紛紛拿出椅子或草席,湧到船頭,或坐或卧,欣賞那片一夜之間染紅了河岸的楓葉。

    他們都是跑慣江湖的人,可從沒見過開得這麼翻騰,又紅得這麼銷魂的楓葉。

     “那些楓葉本來不是紅色的,是吸血鬼的血把它染紅”貝貝一邊拿出酒菜來,一邊繪影繪聲地說。

     “樂城有吸血鬼”妙葉吃驚地問,她對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貝貝年紀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聽,除了記下人家的酒後真言之外,也聽來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醬,簡直可以寫出幾部奇幻小說。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那個吸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着問,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

     “雨從來不會打在他頭上,因為雨看見他的眉目已經傻了眼。

    風從來不會吹亂他的頭發,因為風舍不得。

    他所到之處,星星不在天空,而在他頭頂偷看他的容貌” “你說得太空泛了!”妙妮投訴。

     貝貝索性說:“就像藍月兒反串” 這下大家都明白了。

    坐在最後排的但夢三心裡微笑,他能想像幾百年前那個吸血鬼長得有多麼美,貝貝的故事才剛開始,他已經愛上了。

     貝貝接着說下去:“一天,吸血鬼被吸血鬼獵人追殺,逃命到一片楓林,楓樹精靈愛上了他,把他藏在樹的根節裡,避過了獵人的追殺。

    獵人走了之後,吸血鬼還一直留在那片楓林裡。

    他愛上了美麗的楓樹精靈,楓樹精靈也為他放棄了永生…,,”吸血鬼不是也有永生嗎“妙妮禁不住問。

     “那不一樣”妙葉搶着回答說,“精靈的永生是天堂的永生,非常幸福。

    吸血鬼的永生是在地獄輪回,沒有任何快樂可言” “隻要不死就好了”妙妮說。

     貝貝繼續說:“但是,吸血鬼始終是吸血鬼,吃血維生,一天夜裡,他竟忍不住吸了妻子的血。

    他後悔已經太晚了。

    楓樹精靈傷心欲絕,但精靈縱然被吸了血也不會變成吸血鬼,而是一夜之間衰老,爾後死亡。

    鑄成大錯的吸血鬼,這時用指甲割破自己的喉嚨殉情。

    他的血瞬間把原本綠色的楓葉染紅,從此以後,楓葉都是紅色的,那是吸血鬼的顔色。

    聽說,吸血鬼和精靈的幽靈還住在楓林裡”貝貝順手指向岸上的一片楓林說。

     ‘貝貝,你說得很恐怖呢!“妙妮喝一口酒壯膽。

     但夢三這時已經悄悄溜到大寝室外面,他拿着昨天在綠發老女巫那兒買的洋囡囡,等藍月兒醒來送給她。

     他耐心地等着,想像她待會兒看到可愛的洋囡囡會幸福地笑起來。

    她很少笑。

    終于,他看見她從大寝室走出來,身上披着鬥篷,一臉憂愁,行色匆匆,他連忙把那個洋囡囡藏在背後。

     “有事嗎”他關切地問。

     “我去見一個朋友”她邊說邊拉起帽兜遮光。

    她很少這麼早起來,但她得去看看燕孤行,小蝙蝠和幻星告訴她,他病了。

     她先去了大***艙房那兒,問她要了些退燒的草藥。

     大媽媽把藥裹好,問她說:“是昨天闖進歌廳來的那個小醜吧” 藍月兒點點頭,心裡暗忖,大媽媽真厲害,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她那雙眼睛。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大媽媽比吸血鬼還要聰明,不像是一個普通人。

     大媽媽把藥放到她手裡,說:“快去吧,你朋友病得很重,他在等你,他一直都等你” 她接過藥,感激地看了大媽媽一眼,匆匆出去。

     大媽媽想起了母親以前跟她說過,要是楓葉一夜之間開遍,那兒會有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發生。

    她剛剛在藍月兒臉上看到了愛情,那種會使任何一個女人變得心軟的愛情,然而,她也看到了藍月兒和那個小醜的結局比楓葉凄涼。

     12 藍月兒把草藥放在鬥篷裡,打開一把紅傘,走下橋闆,穿過楓林,往城裡去。

    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隻能晝伏夜出。

    但是,陽光始終是個傷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須用傘子遮陽光,無法飛翔,也無法召喚蝙蝠。

    幻星和火焰,隻能像人那樣一步一步走。

    而且,曾經暴露在大白天的身體,到了夜裡,皮膚像被千百條小惡蟲螫咬,骨頭發顫,渾身哆咳,腸子都萎縮,那是很痛苦的一種感覺。

     但她還是出去了。

    紅傘消失在楓林裡,她來到“楓葉”旅館燕孤行的房間,嗅到空氣中一股酸酸的汗味。

    他躺在床闆上,人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來了。

    她坐在床邊,冰冷的手按在他額頭上,他正在發高燒,渾身發燙。

    她撫他的臉時,他張開眼睛,身體皺縮了一下,輕微顫抖,喚道:“小不點”聲音聽起來像夢中的呓語。

     她微微笑起來。

    多少年了,沒人喚過她這個名字,渺渺天地問,隻有燕孤行會這樣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藥,悄聲對他說:“吃了藥就好”又噘着嘴說,“這是懲罰啊!誰叫你假裝不認識我” 等他吃過藥,她讓他躺平,從他身上脫下被汗水滲硬的衣服,為他抹身。

    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極。

    她看着他那張俊秀的臉,沒有了油彩,也沒有了長統帽和小醜的紅鼻子,他再也躲不了。

    她想:他真傻!竟然會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

    人家是不打不相識,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個傻氣的小偷無意中偷了舊相識的錢包。

     等他醒來,她要問他這些年來發生的事,他為什麼會扮成小醜到處去賣八音盒?她離開了床,走到桌子那邊,拿起那個藍蝴蝶音樂粉盒,好奇地打開來,音韻流曳,她聽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的樂音。

    那不就是她喚羊兒歸來的歌嗎? 連她自己都幾乎忘了這首童謠。

    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嗎?她想起他們一起去找半個蘿蔔,遇到八隻蹄子的羊,帶着它到處表演跳圈圈,說好要去花開魔幻地…… 一首歌,穿過多少歲月在她心頭裡回響? 待他醒轉,她會對他說:“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時候,為了賠罪,他會把這個粉盒送給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藥,為他抹汗,坐着陪他。

    那套撒滿星星的小醜服挂在床邊,肩線綻了邊,看上去很褴樓。

    她脫下身上的鬥篷,穿上那身小醜服,打開桌上的一個小木盒,将放在裡面的油彩往臉上塗,塗得像他,然後畫一個大嘴巴,夾上紅鼻子,最後,她戴上那頂有他頭發味道的長統帽,在鏡子裡看到一個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她看起來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邊,兩條腿快樂地搖晃。

    等他醒轉過來,張開眼睛看見她,以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日落了,她打開窗,一隻灰色小蝙蝠飛到窗外,看見她,竟認不出她來,停駐窗邊遲疑。

     “蝠兒,是我!”她對小蝙蝠說。

     小蝙蝠輕輕哪瞅了一聲,鼓翼進來,倒挂在木椽上,像個小布袋。

    這隻小蝙蝠是她馴養的,雖然也吃血,卻純真又聰明,不像大蝙蝠那麼兇猛。

    她喜歡把它留在身邊,喚它“蝠兒”,它和她心靈相通。

     怕他醒來看不見東西,她向桌子上一盞小油燈輕輕吹了一口氣,裡面的燈心革被火燃亮了。

    她回過頭來的時候,燕孤行剛好微微張開眼睛,他看到她,以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會看到自己嗎?他又昏了過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來,連忙除下臉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氣息極弱,一張臉燒紅,不斷冒汗,一次又一次推開她為他蓋的被子,好像身體裡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個人吞噬,她怎麼幫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擋洪水般徒勞。

    猝然,她想起自己是涼血的,就跟蝙蝠一樣。

    她脫掉腳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醜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為他降溫。

     她臉抵住他的胸膛,傾聽着他沉重的呼吸漸漸放緩,于是抱得他更緊一些。

     他張開蒙隴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見她,以為是夢中的形影。

     “月兒。

    ”他低語。

     “噓”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氣。

     他在夢中微笑,昨天在重霧裡,他心裡多麼難受,以為再也看不見她了。

    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

    他在夢中浮了起來,抱着她,在撒滿星塵的房間裡像蝴蝶翩跹飛舞。

     那不是夢,是她用愛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間裡的三十二個八音盒齊鳴,星星像永遠也撒不完,蝠兒倒挂着,從一個木椽跳到另一個,學着他們的舞步。

    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這小房問成了他們夢想的魔幻地。

    她唱起歌,藍蝴蝶飄飄飛來,在星塵之間慢舞。

    他的吻落在她唇上,輕巧如小鳥的羽毛,她的牙齒禁不住在那兒厮磨。

     13 藍月兒孤零零地躺在她大寝室的羽毛床上,牙齒打戰,忍受着骨頭抽痛和遍體像被蟲咬的折磨,不肯嘶喘一聲,這是吸血鬼在大白天出去的代價。

    但這種痛苦比不上她心裡的痛苦。

    她氣自己,心緒難安,妙妮偏偏把那個跳舞女郎八音盒打開來放在床頭,人睡着很久了,凄涼的樂音依然回響着,像永遠也不會停似的。

     她是誰?五年來,她都在想這個問題。

    她已經死了,不再是以前那個藍月兒。

    燕孤行假裝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應該相信,也許他并沒有說謊,他清明的心眼看到的,根本不是他認識的故人。

     但她又為何要回到他身邊?她不回去,那個故事也就完了。

     她恨他,他未免來得太晚了。

    可他早一點來又有什麼分别?難道不是因為他來得不是時候,她才會愛上他?平凡女子得享的愛情,她就無權追尋嗎?她不是比她們都要強大嗎?她甚至能殺人,雖然那個人死不足惜。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