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來的秋千上,高高低低。

    飄來蕩去,賣弄天真的風情。

    最後,這些女孩不是染了風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裡偷偷吮吸忘憂的藥粉,在迷夢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喚。

    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閻背香是個有眼光的人販子,隻看得起最好的貨色,就像他這個馬戲團,隻有那些有價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條白色勾花手帕展開來,在鼻子上擦了擦,臉露厭惡神色。

    有一天,他閻背香要蓋一家比金鳥籠更豪華的妓院,聞着溫香軟玉的脂粉味兒,而不是現在外面這種汗酸和尿臭味。

    到時候,他會把這些三頭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丢進流沙裡活活淹死,省得上帝親自動手收拾他自己失敗的作品。

     他從懷中拿出一瓶麝香貓,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幾滴,在半空中抖一抖,頭向後靠,閉上眼睛享受那團香雲。

    明天又賣出一個女孩了,他會記在羊皮賬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會感激他。

    他看得出她是個非凡的貨色,再過幾年,在那個金色大鳥籠裡,她将享盡榮華富貴與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憐的男人會給她折磨得肝腸寸斷,活着時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死後也不得安甯。

     5 燕孤行和藍月兒帶着羊,跟着直嘴巴來到一個灰色帳篷外面。

     “你們自己進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聲大氣地說,那副嘴臉活像主人的一條走狗。

     他們走進帳篷,八隻蹄子的羊跟在後面跳進去。

    裡面隻有一盞暗燈,幾張吊床擺在那兒。

    那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能說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神燈裡的巨人,還有剛才那幾個變戲法的人,全都睡在這兒。

    三頭六臂的女人說着呓語,一條手臂懸在床邊。

    巨人打着鼻鼾,把那盞神燈牢牢抱在懷裡。

     燕孤行和藍月兒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他們的床。

    帳篷裡彌漫着一股氣味。

    藍月兒在故鄉山城的那場瘟疫中,已經聞過了死人的氣味,然而,眼下這種味道,竟比那更凄涼和絕望。

     他們在秋千女郎後面找到兩張并排的吊床躺了下來,讓羊兒睡在地上。

     “他們很可憐”藍月兒壓低聲音對燕孤行說。

     “也許他們就跟我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

    ”他說。

     藍月兒想起故鄉那位年輕的修士,她曾經拿了自己的床單和床罩給他抹眼淚。

     “修士說,每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都是聖潔的。

    ”她說。

     “那他們的父母為什麼不要他們?”他問她,臉上帶着早熟的憂郁。

     這是一個她不懂怎麼回答的問題。

     “修士說,當一個人受的苦難夠多,上帝便會把他接回去”她說。

     睡在她後面那張吊床上的秋千女郎,翻了一下身子,弓着那雙細細幹幹傷痕斑斑的腿,無眠的眼睛在暗夜裡張着。

     燕孤行雙手枕在腦後,望着篷頂破洞漏出來的星鬥,說:“小不點,你看,是星星哪!” “是花”她回答說。

     他轉過臉去,看到她在黑暗中的形影,突然之間,他不想再跟她分開了。

     直到往事如煙的日子,他不曾忘記,在帳篷裡看星鬥的那個夜晚,她躺在一張吊床上,如歌的聲音說:“天上的星星都是花兒的影子” 6 他望着星鬥,沉醉地合上那雙困倦的眼睛。

    當他醒來,竟看不見昨夜的篷頂,隻看到清晨一片黯淡的天空。

    四周空空的,一個帳篷也沒有。

    他不是睡在吊床上,而是睡在廣場的空地上。

    藍月兒不見了,那些變戲法的人全都不見了。

    偌大的廣場上,隻剩下他和八隻蹄子的羊,羊兒傻愣愣地站在他身邊。

     他很是驚惶,爬起來,大叫:“小不點!藍月兒!小不點!” 并沒有一把聲音來回答他。

     他搜遍廣場上每一個角落,想找到一個可以回到昨天的入口處,卻失敗了。

    他走到街上挨家挨戶去敲村民的門,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廣場上那些彩色帳篷,那些來開門的人堅稱,廣場上從來就沒有帳篷,隻有滿地的鳥糞。

    他用手抵住對方的門,問他們那個馬戲團去了哪裡,這些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村裡根本沒有馬戲團,也沒有什麼三頭六臂的女人。

     他回到空蕩蕩的廣場上,卻還嗅得到昨夜人群留下的汗臭味和拖鞋味。

    這時,一群飛鳥掠過天際,在他頭上撒下白色的鳥糞,他急得哭了,絕望地呼喚藍月兒。

     7 藍月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四面木闆牆壁的暗室裡,四周散發着一股濕濕的黴味,門從外面鎖上。

    她使勁拍打那道門,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沒有一個人來開門。

     她靠近房門,嗅到昨天那個戴黑色圓禮帽的男人身上嗆鼻的香味,還有直嘴巴口裡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夢裡迷迷糊糊地給人抱走,無力地掙紮着。

    是他們把她抓來的。

     她喊燕孤行,這些時日以來,頭一次,她聽不見他的回答,也看不見他,她淚眼看見的,隻有從牆壁裂縫裡透出來的光線和飛揚的塵埃。

     她靠着門滑倒在地闆上,頭坦兩個膝蓋之間,哭得發抖。

    爾後,她發現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丢着一個破舊的洋囡囡,已經發黴,破肚子裡冒出渾濁的褐色泡沫,問起來酸酸的。

    木地闆上長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牆壁已經被鹽侵蝕,粉粉的鹽花散落。

    她沒見過比這更可憐的房間,這種黴味帶着鹹腥氣,不是雨水,而是許多的眼淚造成。

    她仿佛看見以前的一幅景象:她不是第一個被抓來這兒的,在她之前被帶來的女孩,一個個流下了恐懼顫抖的淚水,其中一個女孩,留下了那個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們會把她帶到哪兒去,隻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燕孤行了。

    她抖縮着,嗚嗚地啜泣,如同受傷的小鳥悲鳴。

     當藍月兒在暗室裡哭泣的時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廣場上,臉上濕濕的,淚眼模糊。

    天已經暗了。

    他以為隻要一直在這兒等着,那個馬戲團也許會再出現。

    然而,風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氣味,連最後的殘迹也消失殆盡,廣場上隻有吵人的蟋蟀叫聲,馬戲團并沒有回來。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個死去的人,他恨自已來到這個挂滿紅燈籠的村落。

    他本來可以和藍月兒一起去花開魔幻地,等着羊兒身上長出金羊毛,而今卻孤零零地流下沒用的眼淚。

     突然之間,八隻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腳跟一下,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轉過頭來看它,羊兒沒等他回頭,便拼命往街上跑去。

    他跟着羊兒走,羊兒跑過一條長巷,爬上台階,沿着街心走,向左拐了一個彎,又往左走,穿過人家的後院,再越過挂滿豔紅幻一籠的大街,沿着一排商店走,繞了個大圈,不曾停下來,再穿過死寂的暗巷,進入一片野草叢,來到一排倉庫外面,繞着其中一個倉庫走,終于停在一道木闆門外面,低下頭去吃從門縫裡長出來的野草。

     “你是說小不點在這兒”燕孤行驚惶地望着羊,爾後臉湊到門上,低聲問:“小不點,你在裡面嗎?” 一隻手突然從背後抓住他的衣領,他掙紮着,從眼角的餘光看到昨晚在馬戲團裡的那個直嘴巴。

     “放開我!”他大叫。

     直嘴巴把他舉到齊眼高,吼道:“小雜種,你是來找死的吧” “燕孤行,我在這裡!”藍月兒在門後面大叫,使勁捶打那道門。

     燕孤行用腳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着說:“把她放出來!” 這時,另一個倉庫裡傳來閻背香陰郁的聲音,像野外回音似的,聲音的主人說:“把他關起來,明天丢到流沙裡活淹。

    ” “是的,閻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個倉庫哈腰,然後,他拉開那道門上生鏽的鉸鍊,把燕孤行丢進木闆房裡去。

    八隻蹄子的羊看見門打開,也跳了進去。

     “小不點”燕孤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裡叫道。

     “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