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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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在那個長滿闆栗樹的山城裡,有一天,人們被一陣聒耳的烏鳴驚動,擡頭看到一群灰綠色的大鳥飛過天空,它們全都一個樣子,有一張鴨臉,長着一條老鼠尾巴。

    城裡的人驚惶相告,說是兇兆。

     從那天起,美麗的山城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

    那些啃齧過老鼠的虱子,從一個人身上跳到另一個人身上,人們發熱、寒戰、連腸子都嘔吐出來,死的時候,腋下和股溝長滿膿包。

     街上堆滿來不及火化的死者。

    漫溢着焚香和屍臭,然而,在恍如煉獄的山城裡,竟傳來小女孩風鈴般悅耳的歌聲。

     山坡上一幢白色尖角的房子裡,白若蘭蓋着羽毛被子躺在床上,睡得很酣。

    她六歲的女兒藍月兒躺在母親懷裡,睜着夢幻般的眼睛,喃喃唱着歌,引來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繞。

     白若蘭睡着的時候比往常更美。

    她的皮膚雪白光亮,仿佛裹在一層晶瑩透明的薄膜裡似的。

    她是山城裡最漂亮的女人,人們私底下喚她“若蘭皇後”。

    山城并不是她的故鄉,她來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着女兒,身邊沒有丈夫。

    她連夜趕路,踏進山城的那個晚上,昏倒在城裡惟一的一座教堂外面,一位年輕的修士發現了她。

     這位修士後來召集城裡的年輕男子為白若蘭蓋了一幢白色尖角房子。

    五個月後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藍月兒在這裡出生。

     這個早産的娃兒身上沾滿母親的胎血,清亮的眼睛對世界投了好奇的一瞥。

    受盡産痛折磨的白若蘭,虛弱地拿起一塊棉花擦拭女兒身上的血。

    她發現這個小娃兒沒有皺紋,比自己更美,美得像遠古的精靈,左邊腳踝後面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看上去像一朵玫瑰。

    猝然之間,空氣中彌漫着花兒的氣息,天空灑下一朵朵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從窗子飄進屋裡,鋪滿了她為女兒準備的搖籃。

     白若蘭記不起她是在夢中,還是在那場幾乎把她撕裂的陣痛中見過這種泛着紫紅色光澤的藍月玫瑰。

    她輕搖膝上的籃子,這小小的人兒睡得很沉,那張鮮紅色的小嘴以令人憐憫的模樣緊抿着。

     “你就叫藍月兒吧。

    ,”她對籃子裡的嬰兒說。

     她用手指輕撫孩子暖暖的、香香的小腦袋,想哭,卻又害怕。

     “藍月兒,你要平凡一點,再平凡一點。

    ”她滿懷哀愁對孩子說。

     白若蘭在家裡替人做些刺繡,又做些冰糖栗子拿去市場賣,賺到的錢全都奉獻給教會。

    她一生都滿懷神傷,常常靜靜跪在聖徒像下面誠心忏悔,在禱告中祈求仁慈的上帝赦免女兒的罪。

     全能的上帝好像垂聽了白若蘭的禱告。

    藍月兒就像城裡其他孩子一樣長大,隻除了一點例外:她美貌依然,甚至比出生時更美一些。

    那伴随着她美貌而來的歌聲,常常引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

     藍月兒在學會說話之前已經會唱歌。

    白若蘭懷胎的時候,一天夜裡,她從床上醒來,聽到有如天籁的吟唱,她以為又是她那些追求者在她窗下唱情歌。

     她探頭出窗外,隻見到一地黃澄澄的月光和一隻長眼的小夜鷹,顔色像枯葉。

    猝然,她發現歌聲來自她的子宮,是她未出生的女兒在唱歌。

    她淚流滿臉,被女兒悲傷的歌聲感動。

    這時她已明白,女兒這一生都會在苦難中度過。

     白若蘭自己的一生卻在瘟疫中過完了。

    她染病的時候,并沒有像其他可憐的死者那樣受盡痛苦。

    她身上長出些許紅色的斑點,死的時候宛若酣眠。

     藍月兒發現她母親失去了氣息,她躺下,對着母親的屍體唱歌,唱了三十個日日夜夜。

    到了第三十一天,屍體上的紅斑褪去了,白若蘭比生前更美。

     白若蘭有過無數的追求者,她卻仿佛對人世間的情愛無動于衷。

    那位在她進城那天救過她的年輕修士,本來決心終生侍奉上帝。

    第一眼見到白若蘭之後,便再也回不了頭。

     他老是找借口替她漆房子,結果,屋頂上的油漆愈來愈厚,冬天的時候特别暖和。

    到了夏天,不管外面的日頭多麼炙熱,屋裡面還是很涼快。

     直到藍月兒三歲的時候,這位年輕的修士依然每天努力爬上屋頂刷漆油。

    白若蘭終于忍不住說:“再這樣下去,屋頂會塌下來的。

    ” “嫁給我吧。

    ”修士情不自禁地說。

     白若蘭臉露欷歔,沒法回答,修士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女人的矜持。

     “那麼。

    我會在你窗前守候一百天。

    ” 修士放下手上的漆油,不分晝夜在白若蘭的窗前守候。

    到了第九十九天,她對修士說:“回去吧,别等了,再等一百年,我也不會嫁給你。

    ” 修士難堪地哭了。

    他一生從來沒哭得這麼凄涼過。

    藍月兒可憐他,卷起自己的床單給他抹眼淚,後來甚至把床罩也借給他。

    回去之後,至死的那一天,這位修士依然對着家裡的油漆瘋言瘋語。

     瘟疫降臨的時候。

    所有那些愛慕過她的男人和那位瘋了的修士。

    都受盡恐懼的折磨死在床上,惟有白若蘭。

    在藍月兒萦回的歌聲中化作一縷再沒有塵世情愛的幽靈。

     母親死後,藍月兒帶着母親親手做的最後一罐冰糖栗子,孤零零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城鎮,她是那場瘟疫中惟一活下來的人,那些虱子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那場疫症從一個城鎮蔓延到另一個。

    然後是饑荒和戰亂,壕溝裡堆滿餓死的人,連河水都是灰灰的。

     藍月兒離開山城之後,一直朝西方走。

    母親給她講過的那些童話之中,她對“花開魔幻地”的故事最着迷。

    母親說,那片魔幻地上住着許多美麗的精靈,他們是世上最美的精靈。

    聰明伶俐又高貴,能做出最動人的音樂。

    那兒長滿一種花兒,白色的花瓣閃着永恒的金光。

    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長生不老,而且愈長愈漂亮,愈長愈聰慧。

     “隻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達那兒。

    ”母親告訴她。

     藍月兒一直朝她的夢想之鄉走,并不覺得餓。

    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隻是為了記憶起母親的味道。

    後來,她索性想吃的時候才吃。

    有時從泥土裡挖出一些樹根來吃,有時喝些樹葉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蕪的田裡。

     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

    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躏的小村落。

    這兒早已寸草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

    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裡,原本隻是想随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蔔來。

     “蘿蔔也好吧。

    ”她心裡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隻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蔔。

    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着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

    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個蘿蔔拼命往嘴裡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

    她那雙驚奇又帶着同情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隻幹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蔔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蔔,并不是因為肚子餓,隻是覺得有趣。

    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面。

     她每咬一口蘿蔔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

    他回過頭來,咽了口口水,問她:“你幹嗎跟着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脫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面,像個小不點似的,擺脫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

    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

    流到唇邊去。

    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

    他想念那半個蘿蔔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蔔。

    這個小不點如影随形地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