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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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明晚會從波士頓打電話過來,談談發生的事。

    ” 泰德到桌子盡頭他的位子上坐下。

    他面前有一個放餐叉的墊子,上面寫着:“泰德,能不能給我帶一個玩具?” “可能,隻要你做個好孩子。

    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電話回來,你就會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頓……”維克入迷地看着泰德在奶蛋餅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麼樣的玩具?我們會去看看。

    ”看着泰德吃奶蛋餅,他突然想起泰德喜歡吃雞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雞蛋,泰德都會狼吞虎咽般一掃而光。

    “泰德?” “什麼,爸爸?” “如果你希望人們買雞蛋,你會告訴他們什麼?” 泰德想了想,“我會告訴他們雞蛋的味道很好。

    ”他說。

     維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們又有了和電話鈴響時一樣的那種瞬間,這次他們會心地笑了。

     他們的分手很平淡。

    隻有泰德、他還不能掌握未來會有多短,哭了。

     “你會考慮嗎?”他爬進“美洲豹”時,多娜又問。

     “會的。

    ” 但在開往布裡奇頓去接羅格的一路上,他考慮的隻是那兩個幾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間。

    一個早上兩次,不很壞。

    他們相處總共已經有八、九年了,幾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

    他開始考慮人類交流的整個概念是多麼荒唐可笑――需要無數次那麼荒唐的重複,才會得到一點點。

    當你投入時間,想要得出好結果時,你必須仔細。

    是的,他在考慮它。

    他門曾今很好,盡管現在有一些通道關閉了,充滿了天知道多少亂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穢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中有一部分還在蠕動),大量的其它通道還打開着,還處于非常良好的工作狀态。

     必須要仔細考慮――但也許不能一次考慮得很多。

    事物自己會逐漸放大的。

     他打開收音機,開始想可憐的夏普谷制品老教授。

     七點五十,喬?坎伯把車開出波特蘭灰狗車站,大霧已經被陽光驅散,卡斯考銀行和信托公司頂上的數字鐘指向了73度。

     他開着車,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頭上,随時準備向那些開車從路上鑽出來或插到他前面的人發火。

    他憎恨在城市裡開車。

    和加利到波士頓後,他準備把車停到一邊去,直到他們要回家時再碰它,如果他們迷了路,就乘地鐵,沒有迷路,就走路。

     沙綠蒂穿着她最好的緊身褲――它的顔色是甯靜的綠色――和一件領口打着褶邊的白色棉襯衫,她戴了耳環,這讓布萊特有點驚奇,除了進教堂外,他一點也記不起母親什麼時候載過耳環。

     布萊特看見她給爸爸準備好谷制品早餐後,就一個人上樓去換裝。

    喬幾乎一言不發,遇到什麼問題隻是支吾一兩聲草草應付,然後打開收音機聽起球類比賽的成績,完全終止了談話。

    他們都擔心這種沉默預示着一種毀滅性的爆發,一種在他們旅行問題上想法的突然轉變。

     沙綠蒂已經穿上了緊身褲,正在穿襯衫。

    布萊特注意到她戴着一副桃紅色的**,這也讓他驚奇,他不知道他母親還有不是白色的内衣。

     “媽。

    ”他急切地說。

     她轉向他――幾乎她要轉到他身上。

    “他對你說了什麼嗎?” “不……不。

    我是說庫喬。

    ” “庫喬?庫喬怎麼啦?” “它病了。

    ” “你什麼意思,病了?” 布萊特告訴她他在後台階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進霧裡,以及庫喬突然出現,眼裡發出紅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着白沫。

     “它走起來也不正常。

    ”布萊特最後說,“它有一點,你知道,蹒跚。

    我想最好告訴爸爸。

    ” “不。

    ”他母親厲聲說,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訴他!” 他驚慌失措地看着她。

    她微微松了手,用一種稍微平靜一點的語調說:“大慨是它從霧裡出來的樣子,把你吓壞了。

    也許它一點問題都沒有,知道嗎?” 布萊特的腦子在找一些确切的詞,想讓她知道庫喬看起來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條狗要撲向他。

    他沒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沙綠蒂說,“可能隻是出了一些小問題,它可能吃了一隻臭鼬――” “我沒有聞到什麼臭――”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隻土撥鼠,或一隻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澤地裡驚跑了一隻駝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荨麻。

    ” “也許它會。

    ”布萊特疑惑地說。

     “你父親聽說這種事時大概隻會跳起來。

    ”她說,“我現在就可以聽見他說,‘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萊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沒有時間浪費在你的那條野狗身上。

    ”’ 布萊特不高興地點點頭。

    他自己也這麼想,喬在廚房裡悶悶不樂地一邊吃飯,一邊還大聲播放體育新聞,也讓他确信這一點。

     “如果你就這樣離開它,它就會去找你爸爸要東西吃,你爸爸就會照顧它。

    ”沙綠蒂說,“盡管他從來不說,但他幾乎就像你一樣愛庫喬,如果他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就會把它送到南巴黎的獸醫那兒去。

    ” “好吧,我想他會。

    ”媽媽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太高興。

     她彎下頭在他面頰上吻了吻。

    “我想告訴你,隻要你願意,今晚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你父親。

    你看怎麼樣?和他通話時,你就随便地問一句,‘你在喂我的狗嗎,爸爸?’然後你就會知道。

    ” “好。

    ”布萊特說,他滿意地看着母親,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經避開麻煩了。

     然而事與願違,在喬把車退到門廊的台階前,開始一聲不響地裝他們的四件行李(沙綠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裡放進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無限長的時間裡,他們遇到了新的煩惱――一喬把車開走以前,庫喬會不會溜進後院,纏住喬,然後問題又來了? 但庫喬沒有出現。

     喬放下鄉紳車的後尾闆,把兩件小行車交給布萊特,自己拿了兩件大的。

     “女人,你帶了那麼多行李,我真懷疑你是要去做一次裡諾離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

    ” 沙綠蒂和布萊特不自在地笑了。

    這話聽起來好像試圖在說幽默,但對喬?坎伯,你什麼都不能确信。

     “也許真會有這麼一天。

    ”她說。

     “我想那我隻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鍊吊把你拽回來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綠帽子古闆地扣在後腦勺上。

    “孩子,你會照看好你媽嗎?” 布萊特點點頭。

     “好,這樣就好。

    ”他量了量布萊特。

    “你已經長得那麼高了,可能已經不會給你的老爸爸一個吻了。

    ” “我想我會的,爸爸。

    ”布萊特說。

    他緊緊地摟着父親,吻他粗糙的面頰,他聞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

    對父親的愛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驚,他有時會體會到這種感受,而且總是在毫不經意的時候(近兩年來這種感受越來越少,他母親大概不知道,告訴她大概她也不會相信)。

    這種愛和喬?坎怕日複一日地對他和他母親所做的事毫無關系,它是一種原始的生物性的東西,但他可能永遠難以從中解脫出來,那是一種會萦繞人一生的由多種夢幻般的内容形成的印象:煙味,鏡中雙面剃刀的影子,懸在椅子上的褲子,某些咒罵的話。

     他的父親擁抱了他,然後轉向沙綠蒂。

    他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臉擡起了一點。

    低矮的紅磚房後的停車場上,傳來一陣低沉的汽車啟動聲,那是隆隆的柴油機的聲音。

    “玩得開心。

    ”他說。

     她的眼睛浸滿了淚水,她迅速把它們擦掉,那種姿勢有點像在發火。

    “會的。

    ”她說。

     突然那種繃緊的、閉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臉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

    他又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鄉下人了。

    “把這些包都搬進去,孩子!感覺這個裡面有鉛……老天幫把勁!” 他和他們留在一起,直到四個包都檢查過。

    他仔細看過每個包上面的标簽,一點沒注意到擡包工那種屈尊似的逗樂表情。

    他看着擡包工用一輛獨輪小車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車的狹道裡,然後轉向布萊特。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

    ”他說。

     沙綠蒂看着他們走出去。

    她坐在一個硬座上,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塊手帕,非常煩惱。

    看起來好像他隻是祝她玩得好,然後要把孩子帶回家。

     在人行道上,喬說:“讓我給你兩條建議,孩子。

    你可能一條都不會用,男孩總是這樣,但我想這不會妨礙父親說出它們。

    第一條是這樣:你要去見的那個人,那個吉姆,他什麼都不是,他隻是一塊狗屎。

    我同意你去進行這個短期小旅行的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你已經十歲了,十歲的人應該已經能分辨得出糞塊和香水玫瑰了。

    你見到他就會明白。

    他什麼事都不幹,隻是坐在辦公室裡,翻弄一些紙。

    這個世界上的各種麻煩中,有一半就是出在這種人身上,因為他們的腦子和手之間的聯系已經斷開了。

    ”喬的面頰像開始在發燒,“他隻是一塊狗屎,可能你現在會不同意我的話,去那兒看看就知道了。

    ” “好的。

    ”布萊特說,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很沉着。

     喬?坎伯微微笑了。

    “第二個建議是,讓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 “我沒有鈔――” 坎伯取出一張皺巴巴的五美元紙币:“有,你現在有了。

    不要在一個地方把它花光。

    笨蛋總是很快和他的錢分開的。

    ” “好的,謝謝你。

    ” “再見。

    ”坎伯說,他沒有要第二個吻。

     “再見,爸爸。

    ”布萊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父親鑽進汽車開走了。

    這是布萊特最後一次見到他。

     同一天早上八點一刻,加利?佩爾維爾穿着尿漬斑斑的内褲從屋裡出來,對着金銀花撒尿。

    他固執地認為,有一天他的帶着酒氣的尿會讓金銀花作嘔得枯萎。

    但這一天還沒有來到。

     “啊――我的頭!”他大喊,澆灌爬上他籬笆的金銀花時,他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抓着頭。

    他眼睛裡有一道道鮮紅的小點。

    最近他的心髒像個老水泵那樣卡喀卡塔地轟鳴,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氣。

    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多),又從皮包骨的兩腿間咕噜咕噜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惡臭的腸脹氣後,他感覺到一陣猛烈的胃痙攣。

     他轉身要回去,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降叫聲。

    這是一種低沉、有力的聲音,它就從他長滿金銀花的庭院邊緣和外面的幹草場相彙處的外側傳來。

     他迅速轉向那聲音,他忘了頭痛,忘了心髒卡喀卡哈的轟鳴,忘了胃痙攣。

    已經有很長時間他的腦海中沒有重現法國戰争中的幻景,但是現在他有了,突然間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國人!德國人!全班卧倒! 但不是德國人。

    草分開的時候,出現在那裡的是庫喬。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說着,結巴了。

     從他上次看見瘋狗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那時他剛結束一次露營旅行,順着東港線回頭,正路過馬基亞斯的阿摩考車站。

    他開的是那輛地五十年代中期買的印第安摩托車。

    一隻喘着粗氣、骨瘦鱗峋的黃狗像一個鬼魂,在那個阿靡考車站外遊蕩。

    它側面的軀體随着急促的呼吸凸凹變化着,泡沫像穩定的水流從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亂地翻着,後半身粘着一塊塊糞便。

    它幾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滾,好像有某個刻薄鬼半小時前剛掰開它的嘴,向裡面灌滿了廉價威士忌酒。

     “棒極了,它在那兒。

    ”修車工說,他扔下活動扳手,沖進連通到車站停車場的一間擁擠、昏暗的小辦公室裡,出來時他沾滿油污、指節粗大的手裡握着一支?30――30手槍。

    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車場,單膝點地,開始射擊。

    第一槍低了,一片血雲中子彈削飛了那隻狗的一條後腿,但它卻幾乎紋絲不動(那情景加利記得很清楚、庫喬現在就這樣),然後它隻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修車工的第二槍幾乎要把它劈成兩半,黑紅色的濺射中,那條狗劈開的軀體撞上車站旁的一輛摩托車。

    不一會兒,又有三個男人開車進了車站,他們是華盛頓縣三個個頭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擠在一輛1940年造的道奇小貨車的駕駛室裡,都帶了武器。

    他們魚貫而出,對着死狗又開槍射擊了八到九槍。

    一小時後,當修車工剛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車前按上一個新前燈時,縣狗類官員駕着一輛乘客測設有車門的斯都德貝克爾車來了。

    她戴上一副長橡膠手套,切下黃狗腦袋的殘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庫喬看起來比多年以前的那條黃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征幾乎完全一樣。

    還沒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險!聖耶酥,該去拿我的槍―― 他開始往回跑,“嗨,庫喬……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庫喬站在草坪的邊緣,巨大的腦袋低着,眼睛發紅,像蒙着一層薄膜。

    他在嗥叫。

     “好孩子――” 在庫喬聽來,這個男人的話就像風一樣毫無意義。

    它能感到的隻是這個男人發出的氣味,一種熱、惡臭、刺鼻的氣味,一種恐怖的氣味,一種讓它要發瘋的不能忍受的氣味。

    它突然知道,是這個男人讓它得了病。

    它向前猛沖過去,胸中的嗥叫驟然變成震撼一切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