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弱柳别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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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元瀾道: “我恐怕邛崃二奇爰徒心切,并未将實情告訴她!” 花戒惡道: “那兩個老頭子是什麼意思,他們明知道你三年之後的死約會,難道卻希望雍姑娘為你傷心一輩子!” 燕元瀾徐徐一歎道: “他們不輕易離山,這次突然破例,恐怕也是為了想不令徒兒失望,替我謀求個不死之法!” 花戒惡默然片刻道: “是啊!多少人對您寄望殷殷,您又何苦那麼想不開呢!您這千金之體,何苦來為祁連一個末流江湖人償命!” 燕元瀾正色道: “人命豈有貴賤之分,殺人償命,乃不易真理,我若是持暴淩人,視人命若草芥,怎配作北鶴的俠義弟子!” 花戒惡涕然淚下道: “您實在不值得為這件事而輕生啊……” 燕元瀾微微有些怒意道: “胡說,人無信則不立,燕元瀾有死而已,豈能作背信偷生的匹夫!” 秦無癡含着眼淚,輕輕一扯花戒惡的衣服道: “妹妹!公子的絕世人品,高義風标,正是我們傾心追随的原因,你怎麼可以那樣要求她呢?” 花戒惡擦着眼淚道: “早先我是為着這些條件才傾心公子的,可是現在我甯願他是個苟且偷生的匹夫,生命是何等的寶貴啊!” 燕元瀾長歎一聲道: “唉——婦人之見,我實在不懂你們!” 秦無癡悲聲道: “其實女人的心最單純,最容易了解,固然她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她更希望能與他長相厮守……” 燕元瀾道: “這不是很矛盾嗎?” 秦無癡道: “不矛盾:鐘情之初,她因為他是個英雄,鐘情之後,她希望他能珍惜此身,這隻是一個心理欲望的過程,患得患失,人之常情,公子何獨怪乎婦人!” 燕元瀾沉吟片刻才歎道: “忽見牆外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現在我總算真正地懂得這兩句詩了!” 秦無癡淚下如雨道: “是的,那兩句詩不僅是一個少婦的閨怨,而且還是千千萬萬女子的心聲!” 燕元瀾徐歎一聲道: “無癡!戒惡!謝謝你們對我的厚愛,恐怕我會令你們失望的!” 花戒惡一拭淚珠改笑道: “沒什麼!公子!似您這種男子,在我們心中就是一尊神,我們自知不配對您有所求,因此我們隻希望能随侍在您身邊……” 燕元瀾再歎道: “就這一點我也很抱歉,因為我在日無多!” 秦無癡亦改顔道: “我們知道!可是我們都會很滿足,因為我們有回憶,這些回憶足夠充實我們的生命,幫助我們打發日後悠長的歲月!” 燕元瀾頗為激動,沉默片刻,突地舉壺向口,狂飲不止!一壺盡下,他拿第二壺,第三壺……二女詫然驚視,卻不敢上去攔阻他! 直到桌上的酒罄了,燕元瀾才放下酒壺道: “戒惡!把店帳算一算,我們該上路了!” 花戒惡微異地問道: “公子!天都黑了,我們還走?” 燕元瀾的臉上眼角都帶着酒意,大聲道: “是的,我恨不得早點趕到揚州,找到紀師抹,問一問結果,然後……” 秦無癡柔聲道: “公子!你醉了,我們還是歇一夜吧!” 燕元瀾搖頭道: “不!我沒醉!我隻是煩!人生不滿百,而懷千古憂…… 我們早些到揚州去,要是還沒有結果,我也不管了,我帶你們回北天山,在師尊那兒銷了差,然後再找一個湖山絕佳之地,陪你們暢遊兩載,然後再去赴祁連之約……” 花戒惡的淚珠又流了出來,悲聲道: “公子!您别為我們打算,我們不過是落溷殘花,不配接受您這份高貴的感情!您應該另有所愛!” 燕元瀾醉态可掏,大聲高笑道: “誰!還有誰愛我這生如蜉蝣之人?” 花戒惡含悲道: “天下女子莫不以得您一笑一語為榮……” 燕元瀾繼續大笑道: “胡說!天下哪有這種笨人……” 花戒惡急了道: “怎麼會沒有?像雍冰姑娘……” 燕元瀾笑聲突斂道: “不提她!她是條作繭的春蠶!我是條無羁的神龍,我不要被情絲所牽,我不要對人有所虧欠……”一面說一面腳下已踉跄不成步,秦無癡連忙上前扶住道: “公子,你醉了,您在說醉話!” 燕元瀾用手将她推開道: “我沒醉,我心裡明白得很……你們走不走?不走我就一個人走了,我連你們都不要了……” 二女見他實在醉了,不敢拂逆他的意思,花戒惡連忙喚來主人,将酒菜錢付了,一人扶住他一邊,向前走去;夜意漸深,荒涼的古道上寂無行人。

     燕元瀾是鼻中呼着酒氣,喃喃地道: “人生不滿百,而懷千古憂……白駒随逝水,一去不回頭……浮生何可戀,美人與醇酒……孰雲歡情薄,頻招紅蘇手……莫道不消魂,人比黃花瘦……” 秦無癡與花戒惡二人默默地扶着他,聽着他口中喃喃的胡說,心中有着一絲兒欣慰,卻為更多的凄涼所浸透! 蓦而一陣晚風吹來,帶着砭骨的寒意,急酒遭風,燕元瀾再也撐不住了,“哇!” 殘酒剩肴,随着他無限的心事,一下子都吐了出來,花戒惡不顧污穢,舉起羅袖替他拭去唇邊的污迹。

     燕元瀾清醒了一點,歉然地對二人道: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 秦無癡輕輕一笑,柔聲道: “公子别這樣說,您心裡不痛快,我們都知道!” 燕元瀾道; “這麼晚了,又是這麼冷,我不該急着要走的,累着你們跟我風露中宵,使我心中很過意不去!” 秦無癡輕笑道: “我們倒不要緊,隻是公子酒後卻不宜在這強風之中行路!” 燕元瀾點頭道: “不錯,現在我的腳都是軟的,一點勁都沒有!” 花戒惡低聲道: “路邊育水溝,冬來無水,倒是很幹燥,寬可容人,深可避風,公子還是到那兒去歇一下吧!” 燕元瀾點點頭,二人遂将他扶下了溝,燕元瀾等不及地就想躺下,花戒惡道: “不行!您醉後體虛,地上寒氣太重,躺着會生病的!” 燕元瀾笑着搖頭道: “北天山冰天雪地中,我也躺着睡過覺,哪裡就這麼嬌弱了!” 花戒惡溫婉地道: “此一時,彼一時也,婢子們既然在您身邊,就不許您這麼做!” 說着脫下身上的氅衣,鋪在一塊平坦的地上,扶着他躺下,然後自己再盤腿坐下,扶起他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柔聲道:“公子!您現在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燕元瀾的頸下傳來一陣暖意,睜目一望,暗暗的夜色中,她豐腴白皙的臉龐似碧空中的滿月,她的雙眸似天際的朗星,他的心中升起一股虔誠的情操,低低地道: “戒惡!你知道你此刻像我的什麼人!” 花戒惡輕聲道: “妾身不知道!” 燕元瀾含笑道: “你像我的母親!” 花戒惡的臉上浮起慈和的笑容,一種天然的母性在她心頭滋長,仿佛這健俊的男子果真是她的嬰兒,雙手溫和地撫着他的長發,口中低聲道: “公子開玩笑,妾身當不起!” 燕元瀾卻以夢呓似的聲音道: “是真的,我很小就被師父帶上山了,兒時的情形都不複記憶,甚至連母親的容顔都不知道了,可是現在的這種印象仍深留腦中,我覺得此刻便是在母親的懷中……” 花戒惡心中微微一動,仍是含笑道: “公子早别慈母,很少嘗到家庭的溫情,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 燕元瀾忽然道: “無癡!你在哪裡?” 秦無癡正瑟縮地呆在旁邊,望着花戒惡,微露羨色,聞喚忙道: “妾身在這兒!” 燕元瀾道: “你坐過來一點,讓我看得見你!” 秦無癡連忙挪到花戒惡的身旁坐下,燕元瀾又道: “讓我握着你的手!” 秦無癡伸出手去,微微有些顫抖。

     燕元瀾握住她的手,真情激動地道: “現在我接觸你們,看得見你們,我覺得與你們從無如此接近過!此刻我心中什麼都不想,假若生命就如此單純該多好!” 二女忽然感動,珠淚簌簌而下。

     燕元瀾又低聲道: “别哭,你們美麗的明眸中不應該有淚水,你們美麗的臉龐上,不應該有衰傷,笑一下,為我笑一下!” 秦無癡先笑了,像海棠吐着新蕊,花戒惡也笑了,傀牡丹綻着初葩。

    于是燕元瀾也笑了,笑聲中有着無比的滿足,以詩般的聲音道: “美啊!美極了,世人紛紛争逐名利,卻不知至貴之物,盡在此中……現在,無癡,用你銀鈴一般的聲音,為我唱一支歌,使我在這冬天的原野上酣然入夢!” 這是冬天,而且還是在荒涼的山溝中,砂礫中沒有一朵花,一株草,可是在三個人的感受中,這的确是柳媚花嬌的春夜! 秦無癡的歌聲響了: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青裡,兩小無嫌猜……” 李青蓮長幹行一詩,刻劃盡小兒女的情感,秦無癡夢幻似的歌喉,卻将那些情态唱成活躍的生命了! 忽然,暗中有人傳來一聲輕哼,這聲輕哼來得那樣突然,使得三個人都猛地驚了一下。

     燕元瀾首先警覺地坐起喝道; “誰?” 暗中并無回音,然而他銳利的眼神,已瞥見一條人影向西北方閃去,酒意已消,功力全複,燕元瀾一式“龍躍九洲”猛翻過去,輕飄飄地剛好落在那條人影之前,黑影劈胸抖出一掌,燕元瀾從容地揮掌橫格,對方掌力不若他的勁強,悶哼一聲,又被擊退了回去,不過他的身形很是矯捷,剛一定身,立刻又向旁邊竄去! “留下!”這是一聲嬌叱,發自花戒惡的口中,纖掌一圈,已将他的去路封死,另一邊的秦無癡亦封住了他的後路。

     黑影雙手一攤道: “算你們兇,留下就留下!” 聲音甚是熟悉,燕元瀾一聽就知道是剛走不久的尹江其,不由得訝然道: “尹兄怎麼又回來了?” 花戒惡亦怒道; “你這家夥簡直是陰魂不散,老是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們幹什麼?” 尹江其怒道: “我不做虧心事,怎麼算是鬼鬼祟祟的?” 燕元瀾聽出他的話中帶刺,微怒道: “尹兄說誰做了虧心事?” 尹江其怒道: “你!” 燕元瀾半愕半怒地道: “尹兄說話要有根據,怎可随便含血噴人?” 尹江其道: “我一點也不亂說,你自己分明就是那雍姑娘所尋之人,卻不敢承認,而且還辜負她對你的一片癡情,反而鼓勵我去追她!” 燕元瀾一陣默然,片刻才道: “小弟實在是另有苦衷……” 尹江其冷笑一聲道: “當然了,你攜此美眷,在山溝中大享溫柔福,這種苦衷 真是有口難言,那位雍姑娘是瞎了眼,才認識這種薄情浪子!” 燕元瀾被他罵得滿面通紅,大聲叫道: “你不懂的事少批評!” 尹江其繼續冷笑道: “我當然不懂,我隻懂得雍姑娘為你碎盡芳心,流幹情淚……” 燕元瀾急了道: “尹兄所責固然很對,可是小弟那樣做,實在是為了雍姑娘好,小弟以前曾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唉!尹兄不是江湖人,說了也不會明白!” “我雖不是江湖人,卻對江湖之事,十分有興趣,閣下的那件事,我亦有些耳聞,你對雍姑娘的作法,未必完全正确!” 燕元瀾一驚,仔細地打量一下尹江其,覺得這人确曾見過,隻是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口中卻繼續地套問道: “尹兄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尹江其一笑道: “北鶴傳人,誰人不知!” 燕元瀾心中一動道: “原來尹兄早知我是準了,小弟涉足江湖未久,尤其是以真面目出現,尚是最近之事,尹兄能夠認出,倒是不簡單!” 尹江其仿佛警覺到自己失了口,連忙道: “閣下近日在中條山中的一番作為,早已路人盡知,尤其是身伴兩名豔姬,不難一望而知!” 燕元瀾聽他這樣一解釋,還以為他是中條一叟羅文奇的座上賓客,對于面熟之疑已然釋去,花戒惡也是一樣想法,遂道: “閣下既知中條山之哪,當然也知道我們與燕公子的關系!” 尹江其面色一變道: “我隻知道你們是他的侍婢,卻不知道你們侍候的方法竟是如此周到!” 燕元瀾臉上一紅,花戒惡泰然道: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閣下不會明白的,也無須多操心!” 尹江其面上泛起奇特的表情道; “我當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