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災人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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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還硬,一鎬下去一個白印,得用鋼釺和十八磅大錘打眼,把洞眼連成一排,再用鋼釺撬,那活不是人幹的,右派們幹那種活可遭罪了,那掄大錘可不是誰都能掄的,勁兒使小了沒用,掄圓了又沒準頭,誰也不敢去扶釺,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十八磅的大錘掄到腦袋上腦袋開花,掄到手上、胳膊上就能把骨頭砸碎,整個農場光這麼砸死的就好幾個。

    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下,就被派了扶釺的活,老先生算命大,隻把手砸骨折了,包紮一下還得接着扶釺,唉,罪遭大了。

    頭兩年,糧食不緊張,幹這種活還扛得住,災年一來,可就完啦,你想,七兩糧食也就塞個牙縫,别說幹活,躺着也夠嗆,大夥渾身浮腫,走道像踩着棉花,東搖西晃的,出冷汗,兩眼冒金星。

    工地離我們宿舍有十幾公裡,單程走也得一個多鐘頭,零下40度的天,肚裡再沒食,能不死人嗎?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幾個,倒下就沒氣了,有一次我走着走着也倒下了,當時也不覺得冷了,也不覺得餓了,隻覺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睜不開了,直想睡過去,我聽人說過,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了你小子就該完蛋啦,當時我心裡明白極了,眼一閉心一橫,去他媽的,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橫豎一條命,活着也遭罪,一了百了吧。

    你猜怎麼? 咱快完蛋的時候,有人掰了一塊窩頭放在我嘴裡,我這嘴也不争氣,明明不想活了,還吃它幹什麼?可這嘴就是不聽話,隻覺得那棒子面的香味兒快把我的魂勾走了。

     我當時想,這會兒能讓我吃一個窩頭,砍走我一條腿也值啦,當時我那模樣大概比條餓狗也強不到哪兒去,半個窩頭差點兒把我噎死,就這點兒食一下肚,我居然緩過來了,你大概猜着了,是田先生給的,我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省出的這半個窩頭,每人一天才七兩啊,人就是這麼怪,關鍵時刻半個窩頭能救條命,這也就是田先生,換個人他甯可讓你砍他一條腿,也舍不得那半個窩頭,不怕你笑話,咱這輩子走南闖北,沒家沒業,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蓋沒彎過,腦袋沒低過。

    可等我緩過勁兒來,膝蓋一軟,楞是給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後還能在江湖上混嗎?你猜田先生說什麼?他罵了我一句:沒出息,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能為口食物下跪?說完連理也不理轉頭走了,當時,哨……你别笑話,我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這輩子除了田先生,沒人拿咱當過人,我老K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媽的不一樣呀,壞的人壞起來簡直是壞得流油,好的人好起來讓你真不知該說什麼,好的讓你奇怪這世上怎麼還有這麼好的人。

    打那以後,我拿田先生當自己爺爺供着,哪個王八蛋敢和田先生過不去,咱老K不管明着暗着也要滅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歡咱,見了咱就跟不認識似的,平時跟誰也不說一句話,獨來獨往的,罵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這拍他馬屁的也不理,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麼人?人家是大知識分子,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咱是什麼人?流氓小偷,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

    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還是看不起咱,咱對田先生隻有尊重,人呀,不管你多壞,見了好人還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

    我到現在也鬧不明白,像田先生這樣的好人怎麼也給送去勞改了呢?這世道好像有點兒不對頭呀,自古以來監獄那種地方是我們這種人該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種人應該去當大官,好人當官老百姓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

    算了,不說這些。

    我接着講。

    說實話,我看不起文化人,除了會練練嘴,别的什麼都不行,大部分人骨頭還特别軟,他們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進勞改隊,就說明人家看你不順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條狗似的挨了一鞭子還向人家搖尾巴就沒意思了,他們以為尾巴搖得越歡就越能得到寬大,所以拼命打小報告,寫思想彙報,批判别人的時候一個賽一個兇,其實進了勞改隊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現再好也沒人拿你當回事。

    照理說,災年來了連他媽的肚子都吃不飽,你還打什麼小報告?不行,還得接着折騰,批判批判這個,彙報彙報那個,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歡的人,你想呀,七兩糧食不白給你,你要走來回三個小時的路,還要幹重活,這已經夠嗆了,你再忙着揭發别人、批判别人,體力和腦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

    農場從入冬以來就開始死人,開始是幾天死一個,後來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個隊就死十幾個。

    埋都埋不過來,地凍成那樣,挖個淺坑也得四個人幹一整天,把死人埋了活人也快累死了,開始還給釘個薄木匣子,後來是草席卷,最後草席都供不上了,光着身子埋吧。

    這下子批判會也不開了,小報告也顧不上打了,顧命要緊呀,大夥兒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現怎麼樣,表現再好該死也得死,你得處處節省體力,連腦子都别動,比方說,大夥兒一起掀凍土塊,你應該嗓門大點兒而手上一點兒勁兒别使,說白了就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來,不瞞你說,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不然十個老K也玩兒完了。

    咱刑事犯沒自尊,橫豎不過是人渣子啦,幹着活不想幹了,一頭栽倒假裝昏過去了,想裝得像點也好辦,你就像個螃蟹似的吐白沫兒就行,管教幹部踢兩腳罵兩句你隻當是催眠小曲兒,勞改犯都當了還怕罵嗎?要臉幹什麼?人都快餓死了,臉和屁股就沒啥區别了。

    當然,我說得是我們這些人,一般來講,文化人比我們實誠,盡管活幹得不怎麼樣,可也真不惜力,你讓他躺倒裝死狗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是文化人的通病。

    田先生就更是這樣了,本來沒人願幹扶釺的活,都怕掄錘的人失手砸着,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