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功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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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前救駕有功,才被窦建德破格提拔為騎兵大總管,漢東郡公。

    但那些颠沛流離的日子,他吃得想,睡得着,心神也不似今天這般孱弱。

    而如今,從沒想過地盤,他有了。

    從沒想過擁有的部衆數量,他有了。

    從沒想過擁有的赫赫威名,他也有了。

    可是,他卻再也無法輕松地入睡。

     每當閉上眼睛,他就會想起一個半月前那幾天發生的事情。

    自己當時正在田邊的溝渠中飲牛,那是用光了全部積蓄才從北方販回來的十幾頭大牲口,配上屬于他自家的那三百多畝地,可以預見,未來數十年内,他的家人都不會再因為吃喝而發愁。

     而更早以前,自己追随郝孝德殺官造反,不就是因為餓急了麼?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有一群大牲口在田間勞作,每天早晨起來呼吸着鄉間的露水氣味下田,晚上再伴着炊煙回家,多少年來,在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裡,這就是支撐着他繼續戰鬥下去的全部動力所在! 該有的,他全有了。

    但王小胡,高雅賢他們,卻帶來了一個大唐欽差要按圖索骥,把大夥趕盡殺絕的壞消息。

    不得已,他才又拿起了刀,将自己從三百畝地的主人,變成了河北南部八郡,數千裡江山的主人。

    當暴怒的心情在殺戮中又慢慢恢複平靜之後,躬身自省,他才霍然發現,這片家業太大了,大到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當一個人擁有三百畝地的時候,他需要對付的也許僅僅是地方稅吏。

    而當他擁有三千裡江山的時候,他卻需要面對萬馬千軍。

    短時間内,至少在連綿秋雨結束之前,劉黑闼相信自己不會再遭遇惡戰。

    然而,秋雨結束之後呢,這個冬天結束之後呢?南方的李道玄,西方的李世民,北方的羅藝、李仲堅,群狼環伺之下,他的劉家軍能堅持多久? 不知道!劉黑闼心中根本沒有答案。

    不像王小胡、董康買這些人,他們隻看到了眼前的勝利。

    劉黑闼的目光卻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未來數個月,一年,甚至幾年的危機。

    追随他起兵反唐的弟兄,其中有一半是出于義憤,另外一半是由于大唐将窦建德處死所激發的仇恨。

    然而仇恨和義憤畢竟不能長久,當大夥跟他現在一樣冷靜下來之後,需要面對的就是冰冷的現實。

     現實是,大唐國土是他目前所控制的十倍。

    可用之兵是他目前所能供養極限的二十倍。

    铠甲、器械,物資,更是他所能支付最大标準的上百倍。

    可以預見,當大唐從兜頭一棒帶來的痛楚中緩過精神,必将調遣傾國之力前來報複。

    而河北八郡呢,又拿什麼去抵擋? 唯一一個現成的答案就是。

    事到如今,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了。

    輾轉難眠的時候,劉黑闼不止一次地想過,假如自己當日不接受王小胡、高雅賢和董康買等人的煽動,帶領他們一起造反會怎樣?答案和現實一樣冰冷,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把腦袋挂到城牆上去。

    就像他們後來明知道被包圍的那兩個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和老娘,還毫不猶豫地下令放箭,将她們亂箭穿身一樣,幹淨而果斷。

     要麼跟着大夥一道造反,要麼就作為大唐皇帝的走狗而被殺死。

    除此之外,别無其他選擇。

    王小胡、董康買兩個給所有人開出的條件都一樣,不分男女老幼,年長年少。

    憑着這一記狠辣招數,劉家軍頃刻間拉起了足夠的兵馬。

    但是,也是因為這一空前絕後的狠招,劉家軍在河北八郡結下了數不清的血仇。

     當王小胡将那張長長的“附逆”分子名單送到案頭的時候,劉黑闼就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

    在那張墨寫的名單上,羅列了足足有三千多個人名。

    其中不光包括大唐朝廷委派到河北八郡的官吏及其家眷,而且包括前幾個月與裴矩一道投降大唐,至今未歸的窦家軍宿将的家人,如齊善行,裴矩等。

    甚至,在這張名單上,王小胡将原來窦建德明知道其可能首鼠兩端的若幹地方望族,也毫不客氣的羅列了進去,并且沒等劉黑闼批準,就殺了幹幹淨淨。

     每一個名字的後面,都是一大灘血迹。

    到了這種地步,劉家軍與唐軍之間的戰鬥,為的已經不是天下的歸屬,而是**裸的仇恨宣洩。

    然而血債畢竟是需要用血來償還的,劉家軍現在無辜殺死每一個人,日後恐怕都要以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劉家軍承受得起這筆巨債麼?河北八郡承受得起現在和未來的殺戮麼?當一重重血迹堆積下去,新的仇恨蓋住舊的仇恨之後,不把交戰雙方一方的血流幹淨,殺戮怎可能輕易停止? 想起這些,劉黑闼的心情就比天空中的烏雲還陰沉。

    然而,他卻不能公開指責王小胡,董康買等人,雖然那些人目前名義上都是他的臣子。

    他們就像一群**上絕路的狼,紅着眼睛,龇着牙齒,可能撲向敵人。

    但誰也不保證他們不撲向同伴!包括劉黑闼這個名義上的狼王,一不小心,亦會被狼群生生扯成碎片! 有股冷風吹進來,吹得劉黑闼心頭又是一緊。

    憤怒地回過頭,他瞪着通紅地眼睛喝問:“誰把門打開的,找死麼?如果手癢癢,就拿刀自己砍下來!” “大哥,是我。

    十善!”門口處,傳來一句溫和的回應。

    有名身體魁梧,滿臉朝氣的年青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