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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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郝、杜兩個的部屬合并于一處,迤逦向苦菜窪附近趕。

    這一路走得順風順水,沿途沒有遭遇任何阻攔。

    每每經過岔道口,總有幾名打着“錦”字旗号的喽啰從蘆葦後鑽出來,主動給衆人指明正确的去向。

     郝老刀看得稀奇,忍不住又帶住坐騎,低聲向指路人詢問,“誰安排你們這樣做的,是姓程的麼?” “是程爺給杜當家出了主意,然後杜當家安排下來的。

    ”喽啰們回話的語氣中,對程名振極為推崇。

    “程爺說待會兒肯定有援軍追過來,而楊公卿必然會邊戰邊逃。

    所以七當家特意安排了我們給諸位老當家引路!” “這個機靈鬼!”郝老刀現在隻後悔自己怎麼沒本事養個漂亮女兒,看着杜疤瘌滿臉羨慕。

    杜疤瘌心裡卻愈發受用,不停地催促道,“快去,快去,去得晚了,可能連戰事的尾巴都趕不上了!” 王麻子聞聽此言,不住地撇嘴。

    心裡卻唯恐此話當了真,讓自己連半點功勞都得不到。

    不斷催促麾下的弟兄們加快腳步。

    好不容易殺到了苦菜窪,除了一地的屍體外,卻連半個叛匪都沒看見。

     大夥這回有了經驗,趕緊從岔道口找來杜鵑留下來的向導。

    一番催問過後,隻聽錦字營的喽啰們得意洋洋地說道:“七當家和程爺兩個,連破楊公卿三壘,然後追着賊人的腳步向黃蓮蕩那邊去了。

    您沒看見咱們押俘虜的弟兄麼,咱們死傷不到一百,卻生擒了敵軍足足一千三百多人!” “估計押俘虜的人是抄了近路!”到了這個時候,王麻子再也沒功夫計較喽啰們的嚣張了。

    他本以為兩個少年愣頭愣腦去追殺叛軍,即便獲勝,也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萬萬沒想到杜鵑今天走了狗屎運,居然怎麼打怎麼順。

    早知道這樣,自己又何必堅持帶人去與大當家彙合!弄得現在隻有跟在别人身後吃屁的份兒,半點功勞星兒都難看得見。

     順着‘錦’子營喽啰們所指明的方向,三位當家人率衆繼續緊追。

    趕到了黃蓮蕩,卻又撲了一個空。

    戰鬥早已結束,隻有零星的屍體,說明叛軍曾經在這裡與杜鵑等人交過手。

     大隊人馬繼續前行,從黃蓮蕩追到野鴨湖,又從野鴨湖追到響沙灘,依舊沒能趕上叛軍潰敗的腳步。

    沿途倒是遇到了幾波押着俘虜的‘錦’字營弟兄,個個胸脯挺得筆直,唯恐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臉一般。

     冬天的太陽落山得早,轉瞬夜至,杜、王、郝三位當家怕夜間舉火趕路點燃了整個澤地中的幹枯蘆葦,隻好找了個寬闊的河洲,先紮營休息。

    一整夜卻誰也沒能睡好。

    有人擔心自己沒油水可撈,有人擔心女兒女婿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兒。

    第二天早晨起來,個個眼睛黑得如熊貓一般。

     上午行軍時又遇到了幾夥負責指路的喽啰,從他們口中,杜疤瘌得知女兒和女婿昨夜頂住了叛軍一次反擊,并且頗有斬獲。

    然後又陸續得知叛軍在接連失敗之下,已經鼓不起轉身迎戰的勇氣,每見‘錦’字,望風而逃。

    剩下的仗,即便換個傻子來指揮,也不會再輸掉了。

    杜疤瘌心中好生得意,連冬天的殘荷看在眼裡都成了風景。

    零零落落,每一片都可以入詩。

    當然,前提是他先學會寫字。

     到了傍晚的時候,王麻子心裡雖然嫉妒,也不得不跟着郝老刀一道佩服杜疤瘌養了個争氣女兒。

    “我早就看出來姓程的小子不簡單!當時鵑子收留他,那些沒見識的家夥亂嚼舌頭根子,被我一通好罵。

    看見沒,這才是懂得帶兵打仗的人做的事兒,咱們以前打的那些仗,比起來簡直都是小孩子過家家!” “嗯,已經追了兩天,再追就追出巨鹿澤了。

    老八和老六他們兩個,唉……”郝老刀歎息着搖頭。

    虎落平陽被犬欺,失去了地盤,又失去部衆,韓建纮與劉肇安兩個縱使能逃得性命,也隻剩下了在别人麾下當喽啰的資格。

    綠林是個狼群,每一頭年青公狼的崛起,都踩在前一代老狼的屍骨之上。

    今後,巨鹿澤中最引人矚目的公狼必然是程名振,無論張大當家願意不願意,結果都必然如此。

     如果張大當家……一個念頭猛然湧入心中,令郝老刀不寒而栗。

    據他所知,張大當家并不是個有肚量的人物。

    程名振崛起的太快,根基又實在太單薄… 刹那間,幹枯的蘆葦叢在夕陽下搖曳如火海。

    血光、火焰,周而複始,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

    他咧開嘴巴,難過地歎氣。

    猛然,又看見一匹戰馬遠遠地從“火海”之間快速沖了過來。

     “鵑子!”郝老刀心裡一緊,大聲驚叫。

    緊跟着,身邊刮起一陣風,杜疤瘌已經策馬迎了上去。

     是杜鵑,這孩子一個人先回來了。

    馬背上挂着幾顆人頭,臉上寫滿了疲憊和委屈。

    “爹!”看見父親關切的目光,七當家哽咽一聲,如同一個尋常小女兒般跳下坐騎,抱着馬脖子抽泣了起來。

     “怎麼了,你打敗仗了!”杜疤瘌吓得汗毛倒豎,拉着女兒的胳膊問道。

     “沒有!”杜鵑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我,我把老八砍了,其他人都攆出了巨鹿澤!” “那你哭什麼!”杜疤瘌長出一口氣,笑着撫摸女兒的頭發,“累了?擔心阿爺了?還是受傷了?損失些弟兄無所謂,打仗麼,哪有不死人的!” “閃邊上去,你這老殺才!”雖然心裡有一點兒不滿,但對于徒弟的關心,郝老刀一點兒都不比杜疤瘌少,“你沒看見老八的腦袋挂在馬鞍子後麼?怎麼可能是敗仗!鵑子,其他人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他們走丢了?還是走得慢?” “後邊!”杜鵑向來處指了指,雙肩抽搐,看上去要多軟弱有多軟弱。

    衆人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看到旌旗在葦叢後招展。

    那是一支得勝之師,腳步輕快,精神抖擻。

     “姓程的欺負你了?”王麻子的想法最下流,卻與現實貼得最近。

    大夥這才發現程名振沒有跟杜鵑走在一起,而往日,即便他想走開,杜鵑也會緊緊綴在其身邊。

     “姓程的受傷了!”郝老刀驚呼。

    “快,快派人送信給孫駝子。

    他有本事給人救命。

    缺什麼藥,都可以我營裡邊找?” “不是!”杜鵑依舊在抽泣,哭聲卻一點點變小。

    壓抑的悲傷令幾位老土匪愈發着急,七嘴八舌地問道,“那是什麼?那小子呢,讓他過來,我們親自審問他!” 一邊說,老不羞們一邊互相使眼色。

    既然沒打敗仗,沒人受傷,杜鵑也沒受輕薄,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小兩口麼,勺子何時不碰鍋沿呢。

    上一代人磕磕絆絆,不也是這麼過來的。

     “他走了!”杜鵑收起眼淚,以極低的聲音回應。

    話音卻如同一道炸雷,令所有聽到的人愣在當場。

     “你為什麼不攔住他?”杜疤瘌氣得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厲聲質問。

    女兒對姓程的心有所屬,他一直看在眼裡。

    自己雖然沒明确表示過支持,卻希望女兒能牢牢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

     沒有回應,他看到的是一張疲憊且絕望的臉。

    從小到大,女兒從來沒這樣讓他心疼過。

    那種痛,如刀子般紮着他的心,紮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無法站立。

    他知道,女兒沒有阻攔程名振的離開,甚至送别時還會在臉上寫着滿不在乎。

     這就是他的女兒,從小挨了欺負也不肯當着人哭。

    甯願摔得頭破血流,也要維護身上最後一點微薄自尊的女兒。

     他突然,開始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不選擇做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