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南(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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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嗓音壓到更低,以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程度詢問道:“小九哥。

    俺娘還讓我問你一件事情。

    咱們今天賺到的那兩吊錢怎麼辦?是都買了米存放着防饑,還是先挖坑埋起一部分來?否則那麼多錢放在家中,早晚得被小賊惦記上!” 程小九被吓了一跳,趕緊從井台上站起身。

    兩吊錢在驢屎胡同可不是小數字,要是真的被蟊賊惦記上,平素隻有一個人在家的阿娘可就太危險了。

    可能将它藏到哪去呢,整個院子隻有巴掌大小,屋子裡邊也将将能轉開屁股。

     “要不?咱們明天直接推着跟老周家換米?”王二毛見程小九滿臉鄭重,小心翼翼地問。

    他父親早已過世多年,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再無男丁。

    萬一小賊偷上門來,隻有老娘帶着幾個妹妹可奈何對方不得。

     “别跟老周家換!”程小九輕輕搖頭。

    “老周家的米剛剛被雨水澆過,你拿錢去換,肯定換到的是濕米。

    擱不住。

    城北李記米鋪有去年的粟和椒(注1),價格比米便宜,吃起來還抗餓。

    咱們現在就推車過去,當着衆人的面兒換幾袋子粟回來。

    然後就說把錢都花光了,省得别人再動歪心思。

    ” 王二毛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将程小九的話全部理解透徹。

    “全換了?那可得推好幾車!咱們兩個,今晚又得折騰到半夜去!” 程小九笑着點頭,“找人借雞公車,咱們兩個一人推一輛。

    換一吊錢的粟,半吊錢的椒。

    剩下的半吊錢,今晚悄沒聲地埋起來,别告訴外人。

    我算着,往後糧價隻可能漲,不可能落。

    咱們今天狠狠跟張記糧鋪刹刹價,如果咱們自己吃不完,趁着糧價高時賣一半出去,還能有些賺頭!” “嗯!”王二毛狠狠地點頭,兩眼同時冒出熾烈的光芒。

    眼下時價為鬥米十個肉好,粟和椒吃起來都不如米,基本上八個肉好便可以買到一鬥。

    一千個錢,可以買一百二十多鬥粟,如果砍好了價,基本上能買一百三十鬥。

    一百三十鬥米,六十五鬥椒,那可是近三千斤糧食,堆在自家屋子裡,可以從地面一直堆到房梁。

    自己從今天晚上起就再不用做夢挨餓了,守着糧食睡覺,夢裡邊都是米香味兒。

     沒等他笑出聲音來,程小九自己就否決了這個提議。

    “不行,那麼多糧食,肯定得招耗子來!五千多斤糧食,光咱們兩個也推不動。

    ” “那怎麼辦啊?!”王二毛沮喪地坐了下去,抓起一塊石頭扣地面上的泥巴。

     程小九也很懊惱,圍着井台來回打轉。

    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兩吊錢可以買這麼多東西,換成糧食,至少能保證母子兩個幾年不挨餓。

    可笑的是自己先前還一直沒覺得它為多大數目。

    更可笑的是,在回家的路上,自己還曾經望着小杏花的背影在心裡許諾,入臘之前,一定賺夠二十吊錢去她家求親。

     心中的喜悅漸漸被惆怅代替,程小九的心終于從雲中落回現實中。

    今天小杏花說過的每一句話,一颦一笑,都突然變得清晰,仿佛已經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每次想起,都讓他的心針紮般地痛。

     他蒼白着臉蹲在地上,呼吸着驢屎胡同特有的炊煙,頭暈目眩。

    二十吊錢,他手中所有積蓄的十倍!朱萬章夫婦所為惹起的憤怒和小杏花的關心所帶來的喜悅都慢慢消失,這一刻,他隻能感覺到金錢的沉重。

    沉得像臘月裡的冰,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無法掙紮,無法逃避。

     “小九哥,小九哥你怎麼了?”王二毛被程小九身上突然發生的變化吓了一大跳,趕緊蹲在他對面,關切地追問。

     “沒,沒什麼!”程小九用力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大聲回應。

    “我剛才累了,所以蹲了一會兒。

    咱們先回家,各自把錢藏好。

    最近幾天應該不會出事兒。

    等明天咱倆再賺上一鬥半米,然後靜下心思,慢慢想主意。

    ” “嗯,嗯,我聽你的。

    小九哥,俺娘說咧,你有出息,讓我一切都聽你的安排!”王二毛不敢再惹程小九發呆,一連聲地答應。

     程小九輕輕點頭,有些不敢面對好朋友信任的目光。

    自己真的有本事麼?自己有什麼辦法擺脫現在的困境?他用力咬了下舌頭,将滿肚子的胡思亂想趕出體外。

    然後拉起王二毛的胳膊,鄭重許諾道:“明天之後,咱們就把手裡的四吊錢當做老本兒,想辦法做買賣。

    總之一句話,錢向前滾,人撒腿追。

    錢賺錢容易,人賺錢難。

    我就不信,咱們就天生的賤命翻不了身!” “我跟你搭夥!一人一半。

    賺了平分!賠了一人一半!”王二毛被程小九的話說得豪氣幹雲,點點頭,大聲道! “一人一半!”程小九笑着出拳,捶了捶王二毛的胸口。

     “一人一半!”王二毛側身閃開,然後一拳捶了回來。

     兩個少年的笑聲在晚霞中傳了開去,溶入街巷,溶入傍晚的炊煙。

    直到很多年後,人們經過驢屎胡同,依然能聽見笑聲在井水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