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薄暮 第三章 光明之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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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戰旗,依稀像旁觀者訴說着一場惡夢,一場看在沿着,讓人從心頭冷到骨髓深處的惡夢。

     大宋閩鄉侯蘇醒悶悶不樂的收起了手中的千裡眼,将疲憊的身軀靠在身後的桅杆上。

    海風在他頭上呼拉拉地吹過船帆,碧空裡,仿佛還回蕩着早晨的炮聲。

     蘇家的艦隊沒有參與對泉州港的圍攻,或者說,是文天祥拒絕了蘇家派遣艦隊參戰的好意。

    三方碰頭商議經略泉州的時候,文天祥交給了蘇家一個輕松的任務,為破虜軍和方家運送後勤補給。

    所以,蘇醒隻好不情願地駕駛着座艦在戰場之外圍觀,觀察新式艦船和武器的戰鬥力。

     觀察到的結果令人震驚。

    水戰結束了,打了一輩子水戰的蘇老當家心中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感覺交織而來,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味道。

     那五艘新式戰艦的火炮,本來是應該優先提供給蘇家的。

    是因為他這個家主在關鍵時刻猶豫,才讓海盜世家的方家搶了先機,搭上了破虜軍這輛八駿拉動的戰車。

    如果不是關鍵時刻自己試圖左右逢源,如果不是關鍵時刻自己試圖為家族攫取更多的利益…… 咳,那蒲家艦隊真熊包,被老方一吓,就退了。

    他們真的沖上來,今天這仗,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兒子蘇剛那直率的大嗓門從後甲闆傳過來,讓老蘇醒心中的煩惱更多。

     如果兩軍打仗,都象旁觀者這樣知己知彼,哪還要計謀何用!這個沒腦子的兒子,終日隻幻想如何争雄天下,卻從來不仔細仔細想想對手的實力。

    用兵之道,講究虛實二字。

    方家艦隊那五艘船,在泉州水師面前耀武揚威的殺進殺出,蒲家的新附軍早就被吓落了膽子,誰還會想到後面的六十艘大船上根本沒有火炮這個道理!況且即使想到了,前車之鑒就在眼前,誰又肯第一個沖上去送死! 少當家,要我看,這事情還得您出面,到老當家那裡請一支令箭來。

    以老當家現在的封爵與身份,何必非聽文丞相的調度。

    咱們的艦隊與方家并肩封鎖港口,也算為大宋盡了一分力!随着腳步聲的越來越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提這個建議的是蘇家的一個幕僚,他的想法很實際。

    泉州港是東南沿海唯一一個未曾遭到蒙古人洗劫的港口,貨棧内的香料堆積如山,府庫中的白銀據說有上千萬兩。

    馬考拉諾的寶石,吉納的紫檀,加祖拉特的珍珠,随便運幾船出來,運到北方去都是天價。

    這些财富,眼看着要被勝利者瓜分,而作為破虜軍的盟友,蘇家艦隊卻隻有在一旁看熱鬧的權力,這如何能讓人心甘。

     爹最近脾氣大得很,二叔又不在,我怕,說了也白說!蘇剛聲音慢慢放低,距離父親站立位置近了,一切行為都加倍地小心,唯恐哪句話說錯了或哪件事做得不妥當,觸了老爹黴頭。

     如今大陸上的形勢風氣雲湧,早登上陸地一天,就能早一天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與其惹老爹生氣被他管在家裡,不如裝得恭順一些,讓他早一天放自己單飛。

     聽到兒子的話和越來越輕的腳步聲,老蘇醒的臉上綻出一絲苦笑。

    兒子的心性,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總想着獨自去闖一片天下,卻不懂得父輩們的經驗與見識,是比家族勢力還寶貴的财富。

    想到這些,他搖搖頭,慢慢地将目光從遠處的海面上移開。

     蘇家一步慢,步步慢,蒲家兄弟衰敗之後,海上勢力,唯方家馬首是瞻已成定局。

    除非文天祥敗了,可依眼前的勢頭看,文天祥敗得了麼。

    從破虜弓,風帆戰艦到側列火炮,天知道,丞相府還有什麼可以力挽狂瀾的奇珍異寶沒拿出來。

     如今奮起直追的希望,也隻有憑這個脾氣急躁,喜怒皆形于色的兒子。

     爹,震嶽兄今天打得真精彩!蘇剛見父親把目光轉向自己,言不由衷地贊了一句。

     嗯,把火炮和風帆的威力,發揮到了極緻。

    有時間,你記得多跟他學一學,畢竟,他們比我們接觸火炮接觸得早。

    老蘇醒點點頭,語重心長的囑咐。

    今天這場海戰,規模雖然不大,但那隆隆的炮聲,卻揭示了海戰新時代的開始。

    從此以後,那種靠弩箭和拍杆、縱火船的戰鬥模式,注定要向縱列炮擊方式轉換。

    早走一步的人,領先的就是遠遠的一大截。

     我知道,我今晚就過船去拜訪,好好跟震嶽兄讨教!蘇剛滿口答應着,心裡想的卻是另外的事,胡亂跟父親聊了幾句,語風一轉,把話題帶到了火炮上,爹,文丞相答應咱們的火炮,定下何時能交貨了嗎? 那要等你二叔從北方回來,帶回東京路(錦州一帶)那邊的貨物和回執!蘇醒歎了口氣,有些沮喪地回答。

    自己的得力助手蘇衡奉文天祥所托,帶了三百把短手弩和兩萬支短箭去了極北的港口,已經半個多月沒有消息。

    而此時海上正是風浪較多的時候,一旦出了什麼差錯,非但船隊有危險,家族勢力與方家的差距,可就越來越大了。

     提起那些短手弩,蘇醒不由自主最近行朝那邊的一些不利傳聞。

    據說行朝一些人向文天祥索要鋼弩和火炮,被文天祥以軍中辎重不足,道路不通的理由而拒絕。

    而拒絕為朝廷提供鋼弩的破虜軍,卻能拿出三百把手弩與北方那些蠻族換牛羊和戰馬。

     雖然手弩的射程隻有三十步,遠遠小于目前提供給蘇家和方家的破虜弓。

    但這種舉動卻無疑在向世人表明,破虜軍與朝廷之間的距離,已經越行越遠。

     何況,在不肯供應朝廷火炮的同時,丞相府卻以充足的火炮,武裝了方家海盜。

     朝廷為了大局,忍下這口窩囊氣。

    還是憤而下旨叱責,逼破虜軍與朝廷決裂,幾個月内,必然見分曉了。

     諸侯各懷心思,未必肯顧全抗元大局。

    陸秀夫是忠直之臣,但眼下破虜軍對朝廷如此搪塞,越是忠正之臣,則越容易作出極端反應。

    至于張世傑,在蘇醒眼裡,他是一員有骨氣的大将,卻不是一個有心胸的宰執。

     選擇追随文天祥,到底是對還是錯。

    每天在内心深處,蘇醒無數次質問自己。

    破虜軍的越來越強大的實力,讓他不得不下定決心追随。

    而文天祥越來越反常的舉動,讓他越來越後悔自己的決定。

     大宋朝需要一個有遠見的宰相,才能解決這個難題。

    可這樣的宰相,行朝顯然沒有。

    見了父親的落寞的神色,蘇剛的情緒也多少受了些感染。

    早一天得到火炮,則意味着蘇家的護航艦隊可以早一天馳騁大洋。

    但目前供貨的主動權在破虜軍手裡,方家為了這幾十門火炮,付出的代價蘇剛也清楚,自己的家族關鍵時刻退縮,實在怪不得别人搶了先機。

     陪着父親歎了口氣,蘇剛從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鋼弩說道:其實,文丞相肯把這麼大一批貨委托給咱們,說明他心裡還很看重咱家的海上實力。

    這種弩我用了幾次,多少也找到了一些敲門,雖然不如咱們用的那種破虜弓射程遠,裝填起來也頗廢時候,但穩定性相當好,單手在小船上擊發,絲毫不受風浪颠簸的影響! 你是說,這批弩,是文丞相特意打造來,用于實戰的。

    而不是故意誤導那些蠻族的劣貨?聽到兒子的分析,蘇醒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

     關于是否支持大宋行朝的問題,讓蘇家和破虜軍的合作,出現了些裂痕。

    而作為家主,蘇醒把這些裂痕看得很重,久而久之,一些猜疑和隔閡越來越深,看問題反而不像頭腦簡單的兒子這樣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