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餘晖 第二章 輕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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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新附軍的聲音大聲哭喊。

     已經殺潰卒殺到手軟的頁特密實張口欲辯解,一股濃煙飄過來,把他的喊聲倒嗆了回去。

     更多的潰兵從他身邊跑過,夾着他,張皇地向山外撤。

    蒙古軍、新附軍,不分彼此地向西南逃去。

    幾個機靈的蒙古武士拉起了戰馬,攙扶着頁特密實上了馬背。

     全部人馬争先恐後地地退出了戰場,越跑越快,終于從局部潰敗變成了全軍崩潰,一發不可收拾。

     加速,加速,沒命的加速。

     坐騎和呼吸聲和騎手的呼吸聲攪在一起。

    汗水,順着人的身上淌下,淌到戰馬的身上,然後與血水混在一起,滴落于地。

     自從攻入江南以來,蒙古軍經常以這種速度沖擊、追逃,每當戰馬撒開四蹄時,武士們都會發出歡呼聲與馬蹄聲相和。

     長生天把太陽底下的所有土地都賜給了蒙古人。

    至于那些土地的原來主人,他們隻配做蒙古人的奴隸。

    如果他們不肯接受這個命運,他們隻有死。

     成吉思汗的子孫西征,隻用了兩萬人,就掃平了大漠和草原,向西幾乎一直到大海(多瑙河)。

    西邊那些國王和武士,排着隊前來投降。

    一旦投降慢了,等待他們的就是血淋淋的彎刀。

    高過車輪者,殺。

     征服半個江南,忽必烈也隻動用了十萬真正的蒙古軍。

    大宋官兵可以與漢軍對壘,和探馬赤軍争雄,一見到蒙古鐵騎,隻有一哄而逃的資格。

     蒙古武士眼中沒有對手,心中沒有失敗。

    他們不畏懼死亡,生命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場狂醉 然而,這次出了例外。

     兩軍陣前,潰逃的是蒙古軍。

     并且是抛下仆從,抛下武器和尊嚴,沒命地潰逃。

     千餘蒙古武士,上萬新附軍被人數遠遠少于自己的敵人,趕鴨子一樣從蜈蚣嶺趕了下來,一路狂奔直到建甯。

     主帥頁特密實悔得心裡滴血。

     三千蒙古武士,三萬新附軍,居然被不到一萬的宋兵殺落了膽兒。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要知道,大元皇帝忽必烈最喜愛的九拔都張弘範,所部十餘萬大軍中,蒙古武士也不過五千。

     蒙古人的自尊,讓頁特密實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也無法承認指揮失誤。

    從進入邵武開始,他已經謹慎再謹慎。

    敵将通過騷擾,阻截,挑逗諸般手段,試圖将蒙古軍與新附軍分開,頁特密實都沒上當。

     相反,在經曆了荊棘嶺的戰鬥後,頁特密實反而加強了蒙古軍和新附軍之間的聯系。

     頁特密實猜出了對方的目的,也做出了相應的防範。

    因為他是名将,而對方隻是一個書生,無論作戰經驗和手上的血,都不可與他同日而語。

     頁特密實甚至敏銳地捕捉到了弩和那種會炸裂的鐵疙瘩的弱點,盡力用蒙古人的特長去應付,去把握機會給對手緻命一擊。

     然而,他确敗了。

     這仗,到底輸在哪了呢? 不光是輸在那到處爆炸的火器上。

    那些從天而來的轟天雷雖然威力大,射擊速度卻不快。

    密度也不大。

     也不是輸在弓箭上。

    對方的弩箭雖然強勁,但自幼弓不離手的蒙古人,在對方射出一箭時,可以還擊兩箭。

     更不是輸在戰力上上。

     蒙古人還和原來一樣悍不畏死,戰技高超。

    頁特密實親眼看見,自己麾下一個百夫長接連砍翻了三個宋軍,才被一支弩箭射倒。

    第四個宋軍或者山賊沖上來,奪回了屬于自己的陣地。

     是那股狠勁上。

    頁特密實突然一哆嗦,發覺了勝負的關鍵。

     沒錯,是那股狠勁上。

    視死如歸的狠勁兒。

     當雙方争奪那個可控制戰場主動權的土丘時,短兵相接,無論一個蒙古兵砍倒幾個對手,總有下一個宋兵沖上來,将他趕下去。

     放在往常,這樣大的死亡率,宋軍早已經潰不成軍。

    而這次,率先崩潰的是蒙古人,他們終于看到了比自己更不怕死的對手。

     一個個身材淡薄的宋人,就像大病初愈的老虎,雖然赢弱,渾身上下卻充滿驕傲和殺氣。

     在這種視死如歸的殺氣面前,蒙古人堅持不住,更何況被逼而來的新附軍。

     這種殺氣,頁特密實隻見過兩次。

    一次是在某個書院前。

    當時蒙古兵正在屠城,數個教書匠,拿戒尺擋住了書院的大門。

     蒙古武士們一輪攢射後,教書先生們都變成了刺猬。

    卻依然用身體擋着背後那扇門,擋住裡邊那份安甯。

     另一次是他沖進江南一農戶家中時,那個手持鋤頭的農夫。

    像個兇神般,擋住了自己的妻兒老小。

    擋住茅屋中,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在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面前,人的表現,總是最勇敢。

    蒙古人如此,漢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