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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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了定論,羅藝便不再糾纏于博陵軍經營塞外的細節。

    而是主動将話題扯開,幫助張江隐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

    那張江雖然是個赳赳武夫,這些年官場滾下來,也早對人情事故了然于胸。

    羅藝的新話題剛剛開了個頭,他已經快馬加鞭趕超過去,待李建成從炙烈的幻想中回轉心神,三人的話題已經從塞外跑到了河東。

     “我家将軍對此也莫名其妙。

    涿郡與河東之間的道路全被劉武周的人堵死了,斥候根本派不過去。

    上谷郡那邊,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過來,但他們都沒靠近過戰場,說不清楚具體情況。

    趙司馬已經另外派遣細作從飛狐嶺一帶繞向雁門,但這麼大一個***兜下來,至少還得半個月才能有消息傳回。

    至于這半個月之間戰場會發生什麼變化,誰也難以保證!”對于河東軍情,張江顯然一點兒都不看好。

    雖然沒有明着做出娘子軍已經戰敗的預測,每句話裡,都隐隐帶着天下大亂的暗示。

     “啊,哦,大将軍莫非認為娘子軍擋不住始必麼?”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從高峰跌到了深谷,楞了楞,木然道。

    對于婁煩關那邊的軍情,他也預感到了幾分不妙。

    但心裡卻依稀藏着一點僥幸,期待李婉兒和娘子軍能創造奇迹。

    那支軍隊從誕生之日起便創造了無數奇迹,如果能頂住始必可汗麾下數十萬大軍的進攻,必将是所有奇迹中最為輝煌的一個。

     羅藝也對河東之戰也不看好。

    聽完了張江的話,他收起笑容,歎息着道,“如果流民已經開始向河北逃命了,估計婁煩關已經失守。

    百姓眼裡,土地看得像來僅僅次于性命。

    不是聞聽到了什麼風聲,絕不會輕易抛家舍業!” “這很難說。

    ”張江輕輕搖頭,然後又輕輕點頭。

    “但我家大将軍也講過一些應對之策。

    兩位不妨再稍候片刻,待大将軍回來……”話未說完,他已經聽到了營外的腳步聲,站起身,非常高興地補充,“大将軍已經回來了。

    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将軍探讨一二!我去準備地圖,對着圖說會更清楚!” 說罷,起身到軍帳門口迎接。

    帳内的一幹文武也放下手頭活計,笑着擡起頭張望。

    門簾挑開,來人果然是李旭。

    腳後還跟着一個陌生面孔,滿身散發着酸臭氣。

     “見過大将軍!” “見過大将軍!”博陵軍的文武官員依次向自家主帥送上問候。

    目光轉向李旭身後的來客,忍不住暗暗納罕。

    但見此人眉毛和胡須上全是污泥,就仿佛剛剛被人從泥坑裡挖出來的般。

    一身皮甲百孔千瘡,破損之處,血和泥漿交替着滲了出來,看上去說不出地狼狽。

    但其本人一點兒也不覺自己可憐,臉上依舊帶着幾分驕傲,仿佛全軍帳的人都欠了他兩鬥谷子。

     李建成的目光與來人相接,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不管外人在跟前,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怎麼到了這裡?婁煩關那邊戰況如何?可是敗了。

    世民呢,他躲到哪裡去了?” “我是來給大将軍和世子送信。

    ”來人一梗脖子,神情看上去愈發桀骜不馴。

    “婁煩關尚在二公子手裡,始必可汗沒讨到半分好處去。

    二公子發現了突厥人的攻勢突然減弱,料定世子這邊已經破賊。

    所以希望世子能夠盡早領兵西進,将狼騎全殲于長城腳下!” 話音落後,滿帳皆驚。

    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于長城之下,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戰中可就虧大了。

    雄踞東塞的阿史那骨托魯已經成了掉光了牙齒的老狗,如果始必再被大夥困在長城附近,至少十年之内,胡人将沒膽量南下而牧馬! 但這可能麼?就憑信使這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狼狽樣?耐于李建成的顔面,博陵衆文武不願意當衆戳穿來人的謊言,隻是眼角含笑,默不作聲。

    一向把臉面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衆人笑得發燥,用力一拍帥案,大聲怒喝道:“來人。

    将這謊報軍情的家夥給我拖出去打,打到他肯說實話為止!” 那信使雖然謊言被當衆戳破,卻也着實是個硬漢。

    居然也不求饒,冷笑一聲,昂首出帳領刑。

    弄得一幹沖進來的博陵武士聽命也難,不聽命也難,睜大眼睛望着李旭,期待自家主帥做出定奪。

     李建成此時還是名義上的聯軍副帥,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駁回。

    可那信使明顯已經跑脫了力,真的一頓大棍打下去,不死也隻剩下半口氣了。

    想要問到些河東軍情,便得不到回應。

    正猶豫間,羅藝趕緊站了起來,給兩位主帥創造台階,“賢弟莫怒!大将軍也不要跟這信使一般見識。

    我看他眉宇之間帶着股子豪氣,應該不是陰險奸詐之徒。

    先将他拉回來,老夫跟他說幾句話。

    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再動刑不遲!” 李建成隻是覺得顔面無光,怒氣發洩過後,也知道将來人打死不妥。

    悻悻哼了幾聲,惱恨地道:“這姓侯的若是個誠人君子,天下就沒狡詐之徒了。

    大哥盡管去問,但千萬要小心被他騙!” “這個,為兄自然知曉!”羅藝笑着點頭,将目光再度轉向李旭。

    這個順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給,揮了揮手,命令親衛們抓緊時間把信使推回來。

     信使施施然入帳,臉上的笑意更濃。

    謝過李建成的不責之恩後,大咧咧在軍帳中間一站,便等着李旭等人發問。

     羅藝緩步走到信使身邊,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回,拱拱手,笑着問道:“老夫羅藝。

    敢問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 “見過羅老将軍!”聞聽眼前這個笑呵呵的白發老頭便是羅藝,信使臉上肅然起敬,“在下侯君集,乃河東右軍左營統領。

    見敵情有變,唯恐其他人說不清楚。

    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帥讨了個令,前來河北聯絡諸路英雄前後夾擊狼騎!” “好,好!”明知道對方還在扯謊,羅藝卻不斷地點頭。

    “夾擊始必麼,這事情也不急。

    侯将軍遠來辛苦,先下去換了衣服,洗個澡。

    老夫與李大将軍、你家世子三個正商量着如何追殺阿史那骨托魯。

    待我們将骨托魯的人頭砍下來,自然會帶着它去威懾始必!” “那,那時,恐怕始必已經逃了!”侯君集楞了一下,笑着提醒。

     “無妨。

    老夫過去跟突厥交手,總喜歡追亡逐北。

    ”羅藝笑容裡邊充滿自信,仿佛勝券早已在握。

    “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這回,一定趁勢殺到定襄去,将突厥胡種犁庭掃穴,以絕他日之患!” “嗯!”李建成也從羞怒中緩過神來,走上前,促狹地道:“君集,吃完了飯,休息一夜,你便快馬趕回去吧。

    我派一百名侍衛護送你。

    到了婁煩關後,就跟二弟說,如果始必要撤,盡管放他撤。

    咱們這回勝局已定,各路大軍齊頭并進殺向定襄,肯定有勝無敗!” “隻怕,隻怕,隻怕時間久了,戰事再發生變化!”侯君集滿肚子說辭都憋在了嗓子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到了長城腳下後,便被當值的将士卒領到了博陵軍中營。

    剛好和探視謝映登回來的李旭在門口碰了個正着。

    怕李旭學自家主公那樣按兵不動,所以他便先将河東軍情說得輕巧一些。

    卻根本沒考慮自己這幅樣子,說出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待被李旭領到中軍大帳,見了李建成,無法改口,隻好把謊言繼續下去。

    可是撒謊很容易,圓謊卻萬分艱難。

    一句謊話下去,向來需要一萬句來彌補。

    此刻被羅藝逼到的牆角處,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隻好轉盡心思想其他對策。

     見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樣,羅藝啞然失笑。

    對于侯君集撒謊的緣由他也能猜出一二,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敦厚長者的身份教訓道:“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你還不肯說實話麼?老夫打了半輩子仗,從沒見到你這樣前來報喜的。

    至于大将軍和帳中諸将,哪個不是千軍萬馬裡沖殺過的。

    你在河東赢了還是輸了,他們聞都能聞得出來,哪還輪到你來忽悠!” “我等的确守住了婁煩關!沒将狼騎打殘…”侯君集後退半步,不敢再面對羅藝的視線。

    “但也不能算戰敗,至少讓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價。

    如果大将軍和世子、羅公能及時趕往雁門,攻擊始必的側翼,此戰中原必将獲得全勝!” “敵軍付出三倍代價。

    你們呢,折損了多少?娘子軍呢,為什麼不提娘子軍?”李建成愈發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領子。

    他這幾年跟弟弟鬧得勢同水火,所以恨屋及烏,連帶弟弟麾下的将士也看着極其不順眼。

    如果不是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的因素,今天他就想趁勢治侯君集一個謊報軍情之罪,徹底砍去弟弟這條臂膀。

     “右軍還剩下六萬多人。

    娘子軍還有近十二萬将士!”侯君集推開李建成的手,低聲彙報。

     “婉兒呢?”李建成又急又氣,再度厲聲逼問。

    右軍與娘子軍折損都不算大。

    但減員都超過了三分之一。

    這兩支兵馬可比不得博陵精銳,減員一半也有戰鬥力。

    按李建成對自家軍隊的了解,右軍之中的飛虎營,損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後還可能有戰鬥力。

    而完全由綠林豪傑組成的娘子軍,打順風仗時以一當百。

    損失超過三分之一,又無得力大将在軍中坐鎮,此刻恐怕軍心早就亂了。

     河東之戰被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婉兒在婁煩關憑險據守,李世民在其後随時支援。

    隻要二人配合得當,即便不能像涿郡這邊迅速将來犯之敵全殲,求個無功無過的結局應該問題不大。

    眼下娘子軍和右軍全部變成了殘兵,顯然是婉兒和世民之間的配合出了問題。

    再想到先前陳演壽對河東局勢的分析,李建成隻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地往下沉,如被缒上了千鈞巨石般徑直向無底深淵落去。

     “郡主受了重傷,此刻正在崞縣修養。

    ”侯君集被逼問不過,隻好閃爍着将李婉兒的情況彙報給建成。

    “娘子軍的傷号也都撤到了崞縣,輕傷和未負傷的将士此刻仍然堅守在婁煩關,由二公子統一調度!” “好,好,好!”李建成連說三個好字。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即便心中再惱怒,也不能當着如此多外人的面指摘自己弟弟的陰險狡詐。

    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發兵援救河東。

     “這位侯将軍,你能不能稍微詳細些說明婁煩關前的戰況。

    婉兒是怎麼受的傷,世民所帶領的右軍為何也損失如此嚴重?”沒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鋪墊,李旭走上前,非常客氣的詢問。

     “大将軍有問,侯某當言無不盡!”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個揖,然後閉上嘴巴,目光四下逡巡。

     “去别帳吧。

    來人,去給侯将軍弄些麥粥!”李旭非常大度地揮了揮手,滿足了對方的要求。

     他不想,也沒有興趣質問侯君集乍見到自己時,為何蓄意欺騙。

    對方隻是個執行者,不值得他去計較。

    至于幕後給侯君集下命令的那個人才,李旭對他非常了解,也早就不抱任何過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