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三章 辰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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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裡,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無處不在,無人不知。

    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身影,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門。

    頻頻出入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

    長安城内多少情報都是經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

    又有多少決策,是經他之手分散到望樓各處。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隻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

    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身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内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

    能頻繁出入靖安司各處,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動态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

    他們都在遠處拼命低頭尋找,可這内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着譏笑。

     趙參軍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色凝重。

    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身上幹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

    抓住内鬼,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

    這家夥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法找到幕後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須盡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緊通傳的身體,有如鐵箍一般。

    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輪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硬。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嘴裡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擡去。

    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出一聲歎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

    這麼有幹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裡了。

    他曾經在右骁衛裡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贊一句好樣的。

    若不是姚汝能奮不顧身,搞不好這個内鬼就順利逃掉了。

     趙參軍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如此拼命?這靖安司的俸祿有這麼高嗎?說起來,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個,李泌是一個,張小敬更是一個,就連那個女的,都有點不正常。

     趙參軍搖搖頭,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擔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後想了想,又派了一個人,把内鬼被擒的消息盡快送去安業坊。

    他知道李泌正在那裡辦事,這個消息必須得第一時間告知他。

     吩咐完這些事之後,趙參軍這才顧上擡頭看看天色。

    這時晨曦的光芒越發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

    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嚣了一夜的長安城即将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

     可不知為何,趙參軍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全無暢快通透之感。

     聞染拍了拍雙手,把最後一點香灰從掌心拍掉,然後将新壓出來的香柱小心地擱在中空竹筒裡,挎在腰囊裡。

    岑參站在她身後,臉色凝重: “聞染姑娘,你确定要這麼做?” 聞染對着張小敬的牌位恭敬地點了一炷降神香,看着那袅袅的煙氣确實升起,這才答道:“是的,我考慮清楚了。

    ”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岑參勸道。

     這姑娘從昨天早上,苦難就沒停歇過。

    先被熊火幫綁架,然後又被靖安司關押,亥初還在慈悲寺鬧出好大事端,可謂是颠沛流離,驚吓連連。

    尋常女孩子,隻怕早已崩潰了。

     聞染臉色憔悴,倔強地搖搖頭。

    岑參歎了口氣,知道沒什麼可說的了。

     早在亥時,岑參按照聞染的叮囑,徑直趕去了聞記香鋪,收了招牌,拿了張小敬的牌位。

    他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燒掉,沒想到聞染居然也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她無意中得了王韫秀的庇護,元載這才放棄追捕。

    不過她卻沒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趕回香鋪。

    岑參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聞染卻愁眉不展。

    她在靖安司裡聽了一堆隻言片語,發現恩公正陷入大麻煩。

     岑參本以為這姑娘會放聲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封大倫是一切麻煩的根源,隻要能挾持住他,就能為恩公洗清冤屈。

     這個想法吓了岑參一跳,當他聽完了聞染的計劃後,更是愕然。

    沒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軀裡,居然藏着這麼堅忍的性子。

    不過仔細想想,若無這等決不放棄的堅忍,隻怕聞染早已落入熊火幫或元載之手等死了。

    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裡卻強硬得很,這大概是源自其父親的作風吧。

     “恩公為聞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當四時拜祭,永世不忘;若現在還有一線生機,而我卻因畏怯而袖手旁觀,死後怎麼去見我父親?”聞染堅定地說道。

     “可是挾持了封大倫,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 “我能做的,就隻有這些而已。

    ”聞染回答,舉起右拳捶擊左肩。

    岑參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聞染說這是父親聞無忌教給她的手勢,意思是九死無悔。

     岑參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告奮勇,去助她完成這樁義舉。

    一個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綁架朝廷官員,這可是大罪。

    可岑參不在乎,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名作。

     他幾乎連詩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興門的城門郎現在有點惶惑,也有點緊張。

     他最先聽到和看到的,是來自興慶宮的巨響和煙火彌漫。

    可他身負守門之責,不敢擅離,隻能忐忑不安地靜待上峰指示。

    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城門監發來的一封急函,要求嚴查出城人員。

    他還沒着手布置,忽然又聽到街鼓咚咚響起。

    按照規定,鼓聲六百,方才關閉城門。

    可很快望樓又有京兆府的命令傳入,要求立即落鑰閉門,嚴禁一切人等出入。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緊急。

    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着整個長安城已經亂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麼大亂子,城内那些衙署幹什麼吃的?城門郎暗自腹诽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

    非常時期,武官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門郎穿戴好之後,略顯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沒好脾氣地喝令守兵們趕緊去關門。

    他的親随小聲道:“監門那邊沒人,那些門仆八成看燈還沒回來……”城門郎眼睛一瞪:“胡鬧!就沒留個值班的?他們是想殺頭嗎?” 關閉城門很簡單,幾個士卒推下絞盤就是,可落鑰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大唐對門戶之防十分看緊,城門郎可以驅動衛兵,但城門管鑰卻是由監門負責。

    這樣一來,門衛與鎖鑰掌在不同人手裡,降低被買通的風險。

    城門郎如果要關門落鎖,得派人去找監門,讓那邊派門仆送鑰匙過來。

     昨夜燈會,沒有宵禁,城門也徹夜敞開。

    監門那些門仆居然擅離職守跑去看燈,一個都不留。

    城門郎恨得咬牙切齒,但眼下也沒别的辦法,隻好先把城門關上再說。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守兵跑過來:“城外有人請求入城。

    ”城門郎心想,這肯定是出去放河燈的閑漢,想都不想就回絕:“不行!讓他們滾。

    ” “呃……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守兵面露為難之色。

     城門郎眉頭一皺,一振甲衣,邁步沿台階走到城頭,他探頭朝下望去,愣住了。

    借着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騎。

    那騎士頭戴鬥笠,身着淺褐色急使号服,倒沒什麼特别的。

    可那坐騎卻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張,嘴角微微泛着白沫,一看就是剛經長途跋涉的驿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

    它兩側橫擔着兩個碩大的黃綠竹條大筐,蓋上縛着錦帶,黃紙封貼,馬後還插着一杆鋸齒邊的赤色應龍旗。

     一看到那面不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