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七章 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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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任誰看到一個通緝犯抱着猛火雷要炸燈樓轉機,都會認定是在搞破壞吧?要給他們解釋清楚炸轉機其實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靜氣對談。

    張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得堅持到麒麟臂爆炸! 張小敬皺着眉頭,聽着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腕突然一振,火鐮劃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濺在火撚上,火撚開始咝咝地燃燒起來。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終于走到了通道的出口。

    這裡豎着四根龍鱗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層層的鱗片覆蓋,不過其中一根柱子已經斷開,顯然是被人锉開的。

     說不定張小敬就是從這裡潛入的,李泌心想。

    他拖着濕漉漉的身體,側身穿過分水柱,揪着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

    此時的他,發髻已經完全被泡散開來,臉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裡泡得一絲血色也無。

     他顧不得喘息,擡頭觀望了一下方位,猜測自己應該是在道政坊中的某處。

     這個很好判斷,因為從北方傳來了洶湧的歡呼聲和鼓聲,那棟巨大無比的玄元燈樓也開始運轉起來。

    李泌用手簡單地绾了一下頭發,拂去臉上的水珠,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人多處跑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錯,蚍蜉是打算入侵興慶宮,直抵大内! 毛順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條地下水道,從南至北流入燈樓,勢必要有一個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興慶宮内的龍池。

     龍池位于興慶宮南邊的宮苑之内,水深而闊,其上可走小舟畫舫。

    池中有荷葉蘆蕩,池邊周植牡丹、柳樹,宮苑内的諸多建築如龍亭、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皆依池而起,号稱四時四景。

     道政坊龍首渠的水流入燈樓水渠,再排入龍池,無形中構成了一條避開禁軍守備、潛入興慶宮的隧道。

    燈樓一炸,四周便糜爛數十坊。

    蚍蜉便可以趁機大搖大擺進入龍池,突入興慶宮,對幸免于難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發起第二輪攻擊——所以他們要準備水靠。

     如果讓蚍蜉這個計謀得逞的話,這次上元節将會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恥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着渠道跑了一段,終于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幾個坊兵正站在那裡聊天。

    他們是負責守衛龍首渠的,可是馬上就拔燈了,他們都忙着抻長脖子朝那邊看去。

     李泌沖過去,大聲喊道。

    坊兵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黑影忽然從水渠裡跳出來,都吓了一跳,紛紛端起長矛和棍棒。

     李泌把張小敬留的銅牌亮出來,說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帶我去找龍武軍。

    坊兵們對這個變故有點意外,終于有一個老兵接過銅牌看了看,又見李泌細皮嫩手,雙手無繭,那一身袍子雖然濕透了,可還能看出官服痕迹,這才确認無誤。

     很快李泌聯系到了在道政坊門布防的龍武軍,他們一聽是失蹤的靖安司丞,都大為驚訝。

    李泌說你們必須馬上采取措施,去疏散興慶宮和廣場觀燈人群。

     龍武軍的軍官為難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廣場上五萬人擠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龍武軍分駐各處,也根本沒法集結。

    如果這時候強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傷慘重。

     李泌也知道,他們這些低級軍官,根本沒辦法定奪,便說立刻帶我去見陳玄禮陳将軍。

    軍官見李泌氣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備了一匹馬。

    龍武軍有自己的臨行通道,李泌沿着這條通道飛馳,繞過水洩不通的廣場,一口氣跑到了興慶宮的西南角。

     此時陳玄禮作為禁軍主帥,正在金明門前坐鎮。

     興慶宮南邊一共有三座城門,西南金明門,正南通陽門,東南初陽門,合稱“三陽”。

    勤政務本樓正對廣場的位置,是通陽門。

    拔燈紅籌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穿過這個門登上樓台,向天子謝恩,向廣場諸多擁趸緻謝。

    它主要承擔的,是禮儀方面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門,則是一條功能通道。

    上元宴會的諸多物資與人員、醉酒過度的官員貴胄、各地通傳和飛騎、梨園的歌者舞者樂班等,都經由此門,出入興慶宮。

     所以對安保來說,最關鍵的節點是在金明門,而不是通陽門。

    陳玄禮親自坐鎮,也就不足為怪。

     李泌飛馳到金明門前,遠遠已經看到陳玄禮一身明光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頂敵樓。

    他轉頭看了眼那更加威風凜凜的玄元燈樓,雖然開轉,但樓上還是一片黑,還未燃燭,還殘存着少許時間。

     “陳将軍,靖安司急報!” 李泌騎在馬上,縱聲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一下子啞掉了。

    胯下坐騎感受到主人在猛勒缰繩,不甘心地發出嘶鳴。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門的重門半開,一輛華貴的四望車從裡面匆忙駛出。

    本來四望車該是驷馬牽引,可此時車轅上隻挽了兩匹馬,車尾連旗幡也沒插,若是被禦史們見到,少不得會批評一句“有失典儀”。

     李泌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太子的座駕,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車中。

    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車出行,知道李亨怕車廂憋悶,每次乘車,都會把旁窗拉開三分之一,習慣性地把手搭在窗棂上。

     此時在馬車的右側窗棂上,正搭着那一隻雍容富貴的手。

    手指輕輕敲擊,顯得主人有些心緒不甯。

     上元春宴剛剛結束,拔燈之後,尚有群臣賞燈之聚、禦前獻詩、賞飲洞天聖酒等環節,怎麼太子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刻匆匆離去?李泌一時之間,竟不知所措,想要喊住馬車,嗓子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

     他勒住馬匹,呆呆地望着四望車從自己身旁呼嘯而過。

     與此同時,遠處通陽門前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喝彩聲。

    拔燈紅籌已經登上勤政務本樓,步上七層摘星殿,站在外展露台之上,親手向太上玄元燈樓抛去了一根燃燭。

     張小敬眼見火撚已被點燃,微微松了一口氣。

    這撚子是麻藤芯子浸油制成,一經點燃,便不會輕易熄滅,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燒進竹筒裡怎麼也得七八個彈指,引爆少說也在十個彈指之後。

     張小敬扔下火鐮,起身沖到了頂閣門前,指望能暫時擋住後頭的追兵,隻消擋住一下,便可争取到足夠引爆的時間。

     諷刺的是,這是張小敬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内,第二次在同一地點面臨幾乎相同的境況。

    更諷刺的是,兩次在外面的追兵,分明是彼此敵對的立場。

     龍武軍和旅贲軍士兵已經撲到了門前,張小敬的弩機已經空了,手裡沒有别的武器,隻能靠一雙肉掌抵擋。

    他大吼一聲,拆下頂閣的門闆當作盾牌,直接傾斜着壓出去,登時壓倒一片追兵。

     可無論是旅贲軍還是龍武禁軍,都是京中百裡挑一的精銳之師。

    樓梯下不斷有人沖上來,壓力持續增大,士兵們雖然單挑不及張小敬,卻可以群起而攻之。

    張小敬隻能憑空手抓住門闆,利用狹窄的走廊通道,拼命把他們往外推。

    無數刀光剁在門闆上,木屑飛濺,眼看門闆就要被劈成籬笆。

     一個龍武軍士兵見刀砍暫時不能奏效,索性雙臂伸開,整個人壓上去。

    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紛紛如法炮制。

    張小敬既無法傷敵,也沒辦法對抗這麼多人的體重,一下子竟被反壓在門闆下面,動彈不得。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才登上樓梯。

    張小敬一看是那個在晁分門前被自己殺破膽的新靖安司官員,開口大叫道:“是我提示你來興慶宮的,我不是蚍蜉!自己人!是自己人!” 元載盯着張小敬,心中越發複雜。

    這個人當面殺死了自己十幾個部屬,還吓得自己尿褲子——但确實是他提示,自己才來到興慶宮,難道說張小敬真是冤枉的?可元載很快又否定了。

    他明明抱着猛火雷來炸燈樓,這是衆目睽睽之下的行為,難道不是個叛賊嗎? 這個獨眼死囚犯的種種矛盾行為,聰明如元載,完全摸不透怎麼回事。

    元載決定不去想了,總之先把他抓住就對了! “不要相信他的話!”元載正要清清嗓子,發布下一條命令,卻被張小敬的聲音占了先。

     “這燈樓裡已經灌滿了猛火雷,馬上就要炸了!必須馬上派人去阻止!”張小敬聲嘶力竭地在門闆下叫着。

    這個說法,讓元載一哆嗦,連忙擡頭向太上玄元燈樓的裡面望去。

    可惜裡面太空曠了,什麼都看不清。

     我的天,這燈樓裡如果全是猛火雷,那豈不是連整個興慶宮都要上天?元載的腦子一蒙。

     “長……長官!小心!”一名龍武軍士兵突然指着頂閣尖叫道。

    門闆已經被卸掉,所以走廊裡的人都能看到裡面的情景。

     一根麒麟臂正緊靠在轉機的背面,那撚子已經燒入了竹筒内部。

    那種冰冷的死亡預感,一下子又襲上元載心頭。

    他二話不說,抱頭就朝樓梯下面滾去。

    而壓在張小敬門闆上的士兵們,一見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