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六章 醜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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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

    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鸱尾、飛檐垂挂的鎏金銮鈴、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鬥拱雕漆彩繪,每一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動搖,對那裡舉辦的酒席不勝向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隐隐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鑽入他的耳朵和鼻孔。

    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隻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裡歡飲。

    ”元載羨慕地想到。

    他感慨了一陣,拼命讓自己神遊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一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感,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裡。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裡。

    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成。

    元載掃視了一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裡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

    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處即是禁地。

    元載身後是一群攜有兵刃的旅贲士兵,這麼貿然跑過去,别說打,就是碰他們一根指頭,都會被視為叛亂。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裡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根本寸步難行。

    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隻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借着火光,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将軍陳玄禮。

    以元載現在的身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隻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别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裡,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

    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幹還是單幹的好。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一陣,指示手下那些旅贲軍的士兵,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

    這裡是廣場、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

     在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許多車轍印,有新有舊,而且很深,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

    元載研究了一番,認定這裡一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入通道。

    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營造現場都把出入料口設在東南,和廁所方位一樣,視為穢口,不得混走其他隊伍。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少,道路通暢,而且與玄觀之間隻隔了五十餘步。

    不過在這段距離上,龍武軍一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在路中橫攔刺牆,戒備森嚴。

    旅贲軍走到拐角處,就不再前進了,避免過于刺激禁軍。

     “要突進去嗎?”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

     “等。

    ”元載回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頭,注視着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築。

    如果大燈樓什麼都沒發生,那麼最多也隻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麼變化,這裡将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

     元載需要的,隻是一點點耐心,以及運氣。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一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二是那一批精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裡。

    如果他動手幹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于自己也将暴露。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随他一起走。

    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制造一次獨自行動的機會才成。

     “大頭,你傻呆呆的想什麼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麼,沒什麼……”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還有點亂,沒厘清怎麼回事。

    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麼?”蕭規勾了勾手指,“别忘了,你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

    ” “那你隻能等我從死人嘴裡摳了。

    ”張小敬回答。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隻屬于昔日烽燧堡的對話。

    笑罷之後,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你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這次也不會。

    你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

    ”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隻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我希望你能參加水力宮的行動,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交代。

    ”蕭規眨眨眼睛,“放心好了,這次行動不會讓你為難,很過瘾,保證對你胃口。

    ” “那麼它到底是什麼?” “很快你就知道了。

    現在還不到時候,免得驚動了外頭的龍武禁軍。

    ”蕭規賣了一個關子。

    聽到這句話,張小敬心念電轉,突然想到一個絕好的借口:“外面是龍武禁軍嗎?” “當然,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衛戍自然得用他們。

    ”蕭規很奇怪,張小敬怎麼會問這麼低級的問題。

     “我是說,大燈樓的外圍保衛工作,也是龍武軍負責?不是左骁衛?不是千牛衛或萬騎?” 蕭規說肯定是龍武軍,他們的車隊進入廣場時,接受過好幾道崗的檢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贲标記就知道。

    他不明白張小敬糾結這個做什麼。

     張小敬臉色凝重:“如果是龍武軍的話,那我們可能會陷入麻煩。

    ” “嗯?” “龍武禁軍的大将軍叫陳玄禮。

    我當萬年縣不良帥時,跟他打過幾次交道。

    這個人做事十分細緻,凡事都會親自過問。

    大燈樓這麼重要的設施,他在舉燭之前,絕對會前來視察一下,你做了應對準備沒有?” 蕭規立刻聽明白了張小敬的顧慮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會有人進入燈樓窺破内情,所以在玄觀裡留了幾個機靈的,化裝成虞部的小吏和守衛。

    這些人已被面授機宜,無論誰要闖入檢查,一概擋住,理由就一個——“耽擱燈樓舉燭,隻怕天子震怒”,一聽這個,對方多半就會放棄。

     可如果真像張小敬說的,前來視察的是陳玄禮,那幾個人恐怕擋不住——其實張小敬并不清楚陳玄禮是否會親自來,但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用的借口,他必須把五成可能說成十成。

     蕭規皺眉道:“那該怎麼辦?” “隻有一個人能擋住陳玄禮。

    ” “誰?” 張小敬把目光往那邊瞥去,毛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正痛苦地揉着腰。

     蕭規眼神立刻了然。

    毛順這個人性格雖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卻有着無上權威。

    若他以危害機關為由,拒絕外人進入,就算是陳玄禮,隻怕也無可奈何。

     張小敬見蕭規已經被帶入節奏,立刻開口道:“反正我在此間也無事做,不妨讓我帶毛大師下去,在玄觀以備萬一。

    你們安裝完之後,下去與我等會合,再去水力宮。

    ” 蕭規沉思片刻,覺得這提議不錯,便點了點頭。

    他又叫了兩個護衛,護送張小敬及毛順兩人下去。

    這個安排,說明蕭規的疑心仍未徹底消除。

    張小敬心想,蕭規果然不會放心讓一個剛投降的人,帶着一個深谙内情的工匠離開——即使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

     他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主動走到毛順那邊去,讓蕭規給兩個護衛叮囑的機會。

    毛順這時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張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來,然後湊在他耳邊道:“一切聽我的。

    ” 毛順連忙點點頭,舒展身體,任由張小敬牽動。

    那邊蕭規也交代完了,兩名護衛過來,一前一後,保護着他們兩個朝樓下走去。

    蕭規則轉身過去,繼續督促工匠完成最後的安裝工作。

     從燈樓上下到玄觀,也并非易事。

    那些懸橋彼此之間空隙很大,有限的燭光隻能照亮周圍一圈。

    他們必須謹慎地沿着樓邊一圈圈地轉,一個不小心,就可能一腳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樓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間裡,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懸橋與竹架不時發出吱呀的聲音,随時可能斷裂似的,遠看有如鬼魅浮空。

    外頭的喧天歌舞,透過燈樓蒙皮陣陣傳來,在這個陰森空曠的燈樓裡形成了奇妙的音響效果。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陰陽兩界被撬開了一條縫隙,從人間透了一點陽氣過來。

     “你是哪裡人?”張小敬忽然開口問道。

    帶路的護衛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感覺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在下是越州的團結兵,柱國子。

    ” “哦?”張小敬略覺意外,團結兵都是土鎮,隻守本鄉,但若是父祖輩加過“柱國”的榮銜,身價可就不同了,少說也能授個旅帥。

     這種級别的軍官,也跟着蕭規搞這種掉腦袋的營生?張小敬暗想着,頭向後一擺:“那你呢?”後面的護衛連忙道:“在下來自營州的丁防。

    ” 緣邊諸州,皆有戍邊人丁,地方軍府多從中招募蕃漢健兒。

    張小敬道:“哦?河北那邊啊,我記得你們那出了個平盧節度使?” “對,安祿山安節度,就是營州的。

    ”護衛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騎。

    ” 聽到這名字,張小敬就着燭光又看得仔細一點,果然這個護衛有點胡人血統:“那你怎麼會從平盧軍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