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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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小敬走到院牆那裡,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這草廬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幾個。

    這裡被抄檢,說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賓落到敵手,被迫說出了這個秘密。

    張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個大窟窿,四周有幾十個沾滿了水漬的腳印。

    恐怕這裡還曾經發生過打鬥,隻是不知是跟誰。

     看到這些痕迹,張小敬感覺這重建後的靖安司,不是單純的無能,簡直惡意滿滿,處心積慮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廬鄰近靖安司的這道院牆,攀爬起來不算容易。

    好在有伊斯這樣的跑窟高手,利用旁邊的柏樹成功跳上牆頭,又垂下一根繩子拽起張小敬。

     雙腳落地,輕輕掀起一片塵土,張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還是當日正午時分。

    李泌剛氣走賀知章,獨掌大權,派他前往平康裡查案。

    那時靖安司精英俱在,無論望樓體系、旅贲軍還是大案牍之術,皆高效運轉,張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個時辰過去,這裡竟已淪為一片火獄廢墟,物非人非。

    可惜張小敬并沒有時間憑吊,直奔證物間而去。

     證物間設在左偏殿附近的一處庫房裡,裡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種現場遺留。

    曹破延的那串項鍊,就是在這裡重新串好的。

    張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場邊緣移動,強忍灼人的高溫,從主殿旁邊穿過去,順着一條殘破走廊來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勢,并不比主殿弱到哪裡去。

    這裡是存放文檔卷宗的地方,燒起來格外迅猛。

    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災,恐怕這裡也不能幸免。

     張小敬他們抵達的時候,火勢還未弱下去,噼啪聲不絕于耳。

    借着火光,勉強可以看到那個證物間也被籠罩在濃煙中,裡面存放的東西下場如何,不問可知。

     靖安司看來也放棄了撲滅的努力,一個人也沒留,任由它們燃燒着。

    張小敬卻不死心,他環顧左右,忽然注意到旁邊不遠處躺着一具屍體。

     說來也慘,這屍體身披火浣布,手裡還握着一根麻搭,應該是第一批沖進來救火的武侯。

    看他身上的腳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擁而出的逃難人群踩死的。

     他從屍體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撿起雙手緊握。

    這麻搭其實是一根長木杆子,頂端捆縛着一大團粗麻散布條,可以蘸水帶泥,撲打火苗。

     張小敬對伊斯叮囑了一句:“若我沒回來,你就按原路撤走,盡快離京。

    ”伊斯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表示會為他祈禱。

    在祈禱聲中,張小敬松開褲帶,在麻搭頭上尿了一大通,然後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頭一低沖着火場裡沖去。

     這一帶連地面都燒得滾燙,張小敬的腳底隔着一層皮靴,都感覺踏在針尖上似的。

    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沖證物間去。

     證物間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與裡面并不連通,張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風險沖進去,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揮動麻搭,趕開灼熱的空氣與煙霧,碰到實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滿尿液的麻布條遮掩口鼻,臊味總比嗆死強。

     好不容易沖到門口,張小敬看到裡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個木質結構還在,可已搖搖欲墜。

    光憑手裡這點裝備,沒可能壓出一條通道來。

    他靠近了幾次,都被熱浪逼了回來。

     竹物易燃,恐怕它們是第一批化為灰燼的,即使沖進去,也意義不大。

    張小敬隻得悻悻朝原處退去,走到半路,忽然這座左偏殿發出一陣瘆人的嘶鳴聲。

     “不好!”張小敬意識到,這是大梁斷裂的聲音,意味着整個建築即将坍塌,屆時木火亂飛,砸去哪裡都有可能,對救火人員來說是最危險的時刻。

     他看了眼遠處,到安全距離還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間趕過去。

    張小敬當機立斷,直接趴在與左偏殿相對的一處花壇旁邊,然後把麻搭高高豎起,萬一有大片物件飛過來,至少能被頂歪一點,不至于被砸個正着。

     他剛做完這個防護動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與斜撐,再也無法支撐大頂的重量,轟隆一聲,在木料哀鳴聲中崩裂、坍塌。

    無數帶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處飛去。

    其中有一條燃燒的椽子,被壓得直翹起來,像龜茲藝人耍火棍一樣在空中旋轉了幾圈,正正落在了花壇旁邊…… 張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沒辦法像其他同僚一樣放心遊玩,必須盯緊各處的花燈。

     長安的花燈一般都是由各處商家自行搭建,但隻有虞部頒發了匠牒的營造匠人,才有資格參與搭建。

    如果花燈出了意外,工匠連同簽發官員都要被株連。

     花燈這東西,不同别物,萬一出了什麼亂子,衆目睽睽,遮掩都沒法遮。

    再加上長安風氣奢靡,喜好鬥燈,各家花燈越紮越大,燭火花樣越來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

    張洛很緊張,特意派了十來個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麼亂子。

     他的壓力還不止于此。

     除了民辦花燈之外,皇家也要張燈結彩,而且一定要足夠體面奢華,絕不能被民間比下去,這樣才能體現出天潢氣度。

     皇家的花燈采辦營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張洛得負責日常維護以及布燭添油等瑣碎的雜事。

    換句話說,這些花燈不經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負責。

    張洛雖有腹诽,卻也不敢聲張,隻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竟然在興慶宮前搭起了一個一百五十尺的大燈樓。

    華麗是華麗,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

    别的麻煩不說,單到了四更“拔燈”之時,得派多少人在燈樓之上,才能保證讓這麼大個燈樓瞬間同時點亮! 大燈樓的燃燭事務,從物資調配到操作人員遴選,是張洛全權負責。

    這是個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員外郎隻會诿過于人,下面有點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倫——早早推脫掉了,最後隻能着落在沒什麼後台的倒黴鬼張洛頭上。

     他此時正站在安興崇仁的路口,這裡有一座拱月橋,龍首渠的河水便從橋下潺潺流過。

    站在橋頂,手扶欄杆,附近花燈可以一覽無餘。

    這拱月橋是個觀燈的好地方,除了張洛之外,還有無數百姓試圖擠上來,搶個好位置。

     為了不影響工作,張洛專門派了三個壯漢圍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強行格出一圈地方來。

    可現在的人流實在太多了,互相簇擁擠壓,橋上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三個護衛也不濟什麼事,退得與張洛幾乎貼身而立。

     張洛看看時間,按照計劃,再過一刻,所有他親自遴選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厮都會集結在興慶宮附近,然後一起進駐大燈樓,為最後的燃燭做準備。

    他看橋上人越來越多,決定早點離開,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燭的細節。

     雖然他們事先都已經演練過許多遍了,應該不會出什麼纰漏,可張洛覺得小心點總沒錯。

     他吩咐護衛排出一條通道,正要邁步下橋,忽然人群裡傳來一陣驚呼,人頭開始騷動,似乎有人在散花錢。

    張洛雙眼一瞪,在這麼擠的地方撒花錢?撒錢的人應該被抓起來杖斃! 很快騷亂從橋底蔓延到橋上。

    上頭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搶錢,有的想盡快離開,還有的隻是盲目地跟随人流簇擁,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整個橋上登時亂成了一鍋粥。

    不少人滾落橋下,壓在别人身上,發出巨大的叫喊聲。

    那三名守衛也被擠散開來,張洛被人群生生壓在了石雕橋欄,上半身彎出去,狼狽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無濟于事。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從混亂中伸過來,張洛隻覺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過橋欄,朝着橋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

    可百姓們誰也沒留意這個意外,還在聲嘶力竭地擠着。

    三個護衛注意到長官掉下去了,他們很驚慌,但還沒到絕望驚駭的程度。

    龍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隻要他們盡快趕到河堤旁,把長官救起,最多是挨幾句罵罷了。

     隻有張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遊起來了。

    他的咽喉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身體隻能無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會随渠流漂向何處。

    他的屍首遲早會被人打撈上來,也許明天,也許後日,屆時别人就會發現,這并非一起落橋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傷者!” 一聲焦慮的喊叫從靖安司裡傳來,在附近執勤的士兵紛紛看去,隻見一個波斯人攙扶着一位渾身焦黑的傷者,往外拖動。

    那人滿臉煙灰,身披一塊熏得不成樣子的火浣布。

     士兵們很驚訝,能逃出來的人,應該早就逃出來了,怎麼裡面現在又有人?況且排胡令已下,怎麼又冒出一個波斯人? “我,監牢,出來,這人還活着。

    ”伊斯用生疏的唐語邊比畫邊說。

    士兵們大概聽懂了,這家夥原本是在監牢裡,門是鎖的,所以費了些時間才逃出來,半路正好看到這個人還活着,就順手拖出來了。

     這些執勤士兵都是臨時抽調過來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監牢裡原本都關了誰,再說了,誰會專門跑進火場撒這樣的謊?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談誠懇,他們立刻就相信了。

     這個傷者裹着火浣布,可見是第一批沖進去救火的,士兵們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幾分欽佩,這個波斯囚徒出逃還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風。

     有兩個士兵主動站出來,幫着伊斯擡起這個傷者,朝京兆府的設廳而去。

    所有的傷者都在那兒進行治療。

     伊斯一邊走一邊默默祈求上帝寬恕他說謊話。

    剛才張小敬在花壇那裡,确實挨了一下砸,幸虧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則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

    不過椽頭的火焰,還是把他的背部燒了一片。

    這也是士兵們并沒懷疑作僞的原因。

     此時靖安司外的混亂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員基本就位,各司其職,隔火帶、急行道與通道也被劃分出來。

    傷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裡,有醫館的學徒負責做初步檢查,然後按照輕重緩急安置在設廳裡的特定區域,再呼喚醫師診治。

     今夜的傷者太多,學徒已經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端詳病人的臉,更不會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緝令。

    所以他看到張小敬,隻是面無表情地前後檢查了一遍,然後給他腳上系了一條褐色布條——意思是輕傷。

    至于伊斯,根本沒系布條。

     張小敬被攙扶進設廳,裡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闆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名傷員,呻吟聲此起彼伏。

    十幾個披着青袍的醫師與同樣數量學徒穿梭其間,個個滿頭大汗。

     有一個醫師走過來,覺得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燒傷,身上還有許多新鮮刀傷。

    他正待詳細詢問,卻突然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