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章 戌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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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染便娓娓說來。

     原來張小敬和聞染的父親聞無忌,在西域當兵時同為戰友。

    當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來的三個士兵裡,聞無忌也是其中一個。

    他救過張小敬一命,為此還丢了一條腿。

     烽燧之圍解除後,聞無忌無法繼續當兵,便選擇了退伍。

    他帶着女兒與都護府的賞賜,來長安城裡開了個香鋪,日子過得不錯。

    後來張小敬做了萬年縣的不良帥,兩個老戰友有過命的交情,更是時時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張小敬前往外地出差,聞記香鋪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一座賓館,地址就選在敦義坊。

    虞部開出的價碼極低,聞無忌自然不幹,堅持不搬。

    不料夜裡突然來了一群蒙着面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闖入鋪裡,亂砸亂打,聞無忌出來與之理論,竟被活活打死。

    聞染也險遭**,幸虧她機警頑強,觑到個空隙逃了出去。

     聞染本想去報官,正趕上縣尉親自帶隊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給抓了起來。

    她百般哭訴,卻無人理睬,一直被關在深牢之中。

    沒過多久,外頭遞進一份狀書,讓她供述父親勾結盜匪,分贓不均而被毆死,香料鋪子就是用賊贓所購。

    若她不肯畫押,就要被變賣為奴。

     聞染聽了以後,堅決不肯,結果幾個獄卒過來按住她,硬是在狀書上按了一個手印。

    她心裡徹底絕望,曾幾度想過要自殺。

     過了幾天,忽然她被放了出來。

    聞染出來一打聽,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

    張小敬回到京城,得知聞記香鋪的遭遇後,先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随後不知為何,殺了萬年縣尉,惹得萬年縣廨震動。

    最後他居然挾持了永王,幾乎要把亂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張小敬是怎麼扯進永王的,又是怎麼被擒判了死刑,内中曲折聞染并不清楚。

    她隻知道,從此聞記香鋪安然無恙,也沒人來找自己麻煩。

    她一介弱質女流,沒有力量見到恩公,隻能在家裡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說着說着,聞染靠着他的胳膊,居然睡着了。

     姚汝能身子沒動,心裡卻是驚濤駭浪。

    他不隻是驚張小敬的作為,也驚訝于那些人的黑心貪婪。

     要知道,縣尉輕易不親夜巡。

    他那一夜會出現,顯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幫勾結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筆,雙管齊下釘死聞無忌,侵吞地皮。

    他相信,張小敬肯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怒而殺人。

     姚汝能對吏治陰暗之處,也聽過許多,可這麼狠絕惡毒的,還是第一次。

    一戶小富之家,頃刻間家破人亡——這還是有張小敬舍身庇護,若換作别家,隻怕下場更加凄慘。

    張小敬說長安是吞人的巨獸,真是一點不誇張。

     他終于理解,為何張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氣會那麼重。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一聲慨歎從旁邊傳來,姚汝能回頭,發現岑參正斜靠在廊柱旁邊,也聽得入神。

     他念的這兩句詩,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

    岑參又贊道:“姑娘這一番講述,略作修飾,便是一篇因事立題、諷喻時政的上好樂府。

    ”他低頭想要找筆做個記錄,卻發現詩囊早就被燒沒了,隻好去翻藥鋪的木櫃格,看有沒有紙和筆。

     姚汝能有點迷茫:“這也能入詩?” 岑參激憤地揮了揮手:“怎麼不能入?如今寫詩的,大多辭藻昳麗,浮誇靡绮,動辄詩在遠方,卻不肯正視眼前的苟且。

    正該有人提倡新風,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

    ”然後又埋頭翻了起來。

     姚汝能無奈地催促道:“閣下在靖安司隻是臨時羁押,現在若想離開,随時可以離開。

    ” 當初關岑參,是因為他阻撓張小敬辦案,懷疑與突厥狼衛有關系。

    現在身份已經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說,想留也沒地方關他了…… 岑參從櫃台後擡起頭來,語氣憤慨:“走?現在我可不能走。

    我的馬匹和詩都沒了,你們得賠我。

    ” “坐騎好歹能折個錢數……詩怎麼賠?” “嗯,很簡單,讓我跟着你們就行。

    ”岑參一副妙計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觀察着,聞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個張小敬的事,還有你們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點詩吧?知道這對詩家來說,是多麼好的素材嗎?”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這家夥眼裡,這些事情隻是詩材而已?他搖了搖頭道:“抱歉,我不懂詩,隻知道一點韻。

    ” 岑參一聽他懂韻,立刻變得興奮了,連聲說夠了,可以簡單聊聊。

    姚汝能苦笑連連,他懂字韻,是因為望樓傳遞消息以《唐韻》為基礎,跟作詩毫無關系。

     沒想到岑參更好奇了,纏着他讓他講到底怎麼用《唐韻》傳消息。

    姚汝能以手扶額,後悔自己多嘴。

    他讓岑參把窗子推開,遠處可以見到慈悲寺門前懸着的燈籠。

    姚汝能對着這個燈籠,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望樓白天用鼓聲、晚上用燈籠進行韻式傳信的原理。

     岑參擊節贊歎道:“以燈鼓傳韻,以韻部傳言,絕妙!誰想出這個的?真是個大才!看來以後我不必四處投獻,隻要憑高一鼓,詩作便能傳布八方,滿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壓下反駁的欲望,心想你高興就好……岑參對着窗外,對着燈籠開始比畫起來,嘴裡念念有詞——他正嘗試着把自己的詩句轉譯成燈語。

     這時大門轟的一聲被推開,走進一個衣着鮮亮的皮衣小吏。

    小吏環顧四周,大聲嚷道:“這裡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猶豫地舉起手來,表示自己是。

    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還能動彈的屬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訓示。

    ”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挾持了嗎?難道被救回來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

    ”然後匆匆離開鋪子,又去通知别人了。

     這麼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

    可李司丞被人挾持,去向不明,也确實得有一個人盡快恢複局面——如果這個人是張小敬該多好,可惜這絕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聞染輕輕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參打了個招呼。

    岑參一擺手,說你去吧,這姑娘我先照看着,然後繼續專心翻找紙筆。

     慈悲寺的大門離靖安司不遠,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

    觀燈遊人都已經被清空,和尚們也把門關緊,現在廣場上站着幾十個人,都是靖安司幸存下來且能動彈的人員,個個都面露悲戚。

     姚汝能數了數人數,隻有事發前的三分之一。

    換句話說,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于這場突襲,他心中一陣恻然。

    廣場上的熟人彼此見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淚來。

    除了慶幸劫後餘生,别的也說不出什麼。

     等不多時,一聲鑼響,四面擁來二十幾名士兵,個個手執火炬,把廣場照了個通明。

    一位官員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門前,站在台階上俯瞰廣場。

    他四十歲上下,身材颀長,兩邊顴骨很高,把中間的鼻梁擠得向前凸出,似乎随時會從臉上躍出。

    他的下颌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着油光,一看就是平時下了功夫保養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身着淺綠官袍,銀帶上嵌着九枚閃閃發亮的銅帶銙。

    這是七品官階的服帶,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階。

     鑼聲再次響起,示意衆人注意。

    那官員手執一方銅印,對下面朗聲道:“諸位郎君知悉,本官是左巡使、殿中侍禦史吉溫。

    現奉中書之令,重組靖安司。

    各歸其位,不得延滞。

    ” 這個身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

    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後台是東宮,現在中書令任命一個禦史來接管,這事怎麼聽怎麼奇怪。

     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颔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員走過來,手裡捧着厚厚一卷文書。

    那官員展卷朗聲讀道,聲音響徹整個廣場: “《大唐六典》卷十三《禦史台殿中侍禦史》載曰:凡兩京城内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内有不法之事。

    謂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訛、宿宵、蒲博、盜竊、獄訟冤濫,諸州綱典、貿易、隐盜、賦斂不如法式,諸此之類,鹹舉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内,右巡知京城外,盡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将晦,即巡刑部、大理、東西徒坊、金吾、縣獄。

    ” 随着一條條艱澀拗口的官典條文當衆念出來,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

     殿中侍禦史有兩個頭銜:左巡使、右巡使,對兩京城内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兩者職責有重疊之處,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

     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讓一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并無不妥。

     這位吉禦史一不依仗官威強壓,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逼迫,而是當衆宣讀官典,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

    現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來收拾殘局。

    何況這位禦史還捏着中書令的授權,何必跟他對抗呢? 衆人敵意少減,議論聲逐漸平息。

    吉溫捋了一下胡髯,再度開口道:“靖安司為賊所乘,本官倍感痛心。

    但如今元兇未束、頑敵尚存,還望諸位暫斂仇痛,以天子為念,先戮賊首,再祭英靈。

    ” 這話說得很漂亮,既點出事态緊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

    幸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紛紛拱手彎腰,行拜揖之禮。

    這是下官見上官的禮節,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

     吉溫見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為得意,側過頭去,對剛才那讀官典的官員悄聲道:“公輔啊,你這一招似拙實巧,還真管用。

    ”那官員笑道:“在下還會騙端公您不成,趁熱打鐵,按之前商量的說吧。

    ” 侍禦史在朝下稱為“端公”,殿中侍禦史稱“副端”。

    那官員故意稱高了一階,吉溫聽了心中大悅,旋即拿起銅印:“諸位聽令!” 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大家都安靜下來。

     吉溫朗聲道:“靖安司遭賊突襲,必有内奸勾結。

    攘外必先安内,接下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

    至于他的身份,我已經查明了——”他掃視全場,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視着他,很滿意這個效果,吐出一個名字:“靖安都尉,張小敬!他就是勾結蚍蜉的内奸。

    ” 這個結論,讓下面的人一陣嘩然。

     吉溫臉上的笑容趨冷:“諸位也許不知道,張小敬此前被判絞刑,正是因為殺死頂頭上司。

    所謂賊性難移,有過一次,難免會有第二次。

    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綁架,他也有份。

    如今靖安司被襲,一定也是他引狼入室——給我傳令各處坊鋪司守,全城緝拿此人,死活勿論!” 元載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把官典重新卷好,唇邊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聽說襲擊靖安司的賊人,自稱“蚍蜉”,豈不正合張小敬這個卑賤之徒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