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九章 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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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 他說到這裡,憂心轉重。

    這個神秘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

    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迹,說明大事将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麼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裡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張小敬的腦子拼命轉動,卻想不出什麼辦法能盡快破局。

    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湧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絕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麼輕易會認輸的人。

    也許确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壓力積累所緻。

    張小敬背靠着靜祈室牆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

     就在這時,榻上的右殺突然大聲咳嗽,似乎要醒過來,唾沫裡帶着斑斑血色,整個人猛烈地痙攣起來。

    醫師撲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滿頭大汗:“得送醫館,不然來不及了!” 當――當――當―― 波斯寺正殿上頭的大鐘,忽然敲響。

    景僧們紛紛駐足,不知發生了什麼。

    兩個漢子一前一後,擡着一個臨時的木擔架從住宅區出來,上頭蓋着一塊駱駝毛毯子,朝着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們都指指點點,聽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醫館去。

    于是紛紛虔誠為這位弟兄祈禱。

     好在今天是上元節燈市,各坊醫館都嚴陣以待,徹夜不閉。

    在大門之外,一輛油幢牛車剛剛趕到。

    這種車以牛為挽獸,既慢且穩,上有卷席篷頂,兩側垂遮帷簾,正适合運送重傷病人。

     兩個漢子小心把長老從車後擡入車廂。

    車内早有一個醫館學徒等在那兒,幫忙放平病人,喂入一丸人參續命丹。

    因為車廂狹窄,所以兩個漢子沒法在車上待着,學徒讓他們先去醫館等候,然後把一枚藍白相間的離喪鈴懸在車外,喝令車夫發轫。

     牛車一動,離喪鈴搖擺晃動起來。

    這鈴铛裡灌了鉛,聲音與尋常鈴铛迥異。

    周圍的遊人一聽,知道有人要送急醫,紛紛避開一條路來,免得沾染晦氣。

     牛車緩緩開拔,在鈴聲中穿過繁華的街道和人群,朝着醫館開去。

    它走出去約莫半裡,已離開波斯寺的視線,忽然駛離了人潮洶湧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裡。

    這裡沒有放燈,所以漆黑一片。

     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

    在車廂裡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

    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獨眼猙獰的漢子從擔架上直起身來,咧嘴笑道:“醫者父母心,怎麼下手這麼狠?” 那醫館學徒情知中計,臉色一變,連忙反手一刺。

    匕首刺在對方身上,卻發出當的一聲。

    早穿好了鎖子甲的張小敬亮出一柄烏黑小鐵錘,沖他腿骨敲去。

    在狹窄的車廂裡,這錘子可謂是絕大殺器,避不能避,擋也擋不住,一擊便敲碎了他的膝蓋。

     學徒發出一聲慘号,整個人朝後倒去,腮幫子猝然一動。

    張小敬見狀,立刻又是一錘敲在太陽穴,登時把他敲昏。

    然後張小敬右手一捏學徒的下颌,從他嘴裡倒出一枚烏黑的毒丸來。

     車夫聽到車廂裡的動靜,覺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

    巷子盡頭嗖嗖飛來兩支飛箭,釘住了他的一手一腳,整個人直直倒下車來。

     站在巷口的狙擊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贲軍士兵撲過去,把牛車團團圍住,可惜那個車夫落地之後,情知無法幸免,已吞下了毒丸,黑着臉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剛才仔細詢問了伊斯,得知刺客離開時,普遮長老還沒斷氣。

    她判斷這些刺客一定會回來确認生死。

    張小敬這才将計就計,設下這麼一個局。

     雖然隻有一個活口留下來,總算比束手無策好。

     張小敬把昏迷的醫館學徒扶下車,交給身旁的士兵。

    他把鎖子甲解下來,摸了摸下肋,剛才那一刀雖然沒入骨,還是紮出了一個烏青塊。

    張小敬苦笑着揉了揉,這應該是今天最輕的一次受傷了。

     旅贲軍在巷口舉起了幾盞大燈籠,照亮了半邊視野。

    張小敬靠在牛車邊上,一邊按住傷口,一邊朝燈火望去。

    燭光之下,人影散亂,要屬那個站在巷口的曼妙身影,最為醒目。

     這次多虧了檀棋的判斷,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調教出來的人。

     這姑娘,有點意思。

    張小敬獨眼的渾濁瞳孔裡,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并不知道暗處的張小敬在想什麼,她正忙着對付一個惱人的家夥。

     伊斯從寺裡匆匆趕來,他看到設局成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若真是被那兩個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丢了面子不說,還可能會惹上“裡通賊匪”的罪名。

    景教在中土傳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诩眼睛亮嗎?過來認認,這兩個是跟你交手過的刺客嗎?”伊斯剛要開口,檀棋喝道:“隻許說是或不是。

    ” 伊斯隻好吞下一大堆話,走過去端詳,很快辨認出車夫是殺死右殺的刺客,“學徒”是在外面接應的。

    他擡起頭:“呃,是……” “你确定嗎?”檀棋不是很信任這個家夥。

     “在下這一雙眼,明察秋毫,予若觀火。

    ”伊斯得意地伸出兩個指頭,在自己那對碧眼前比畫了一下。

    這兩句話一出《孟子》,一出《尚書》,可謂文辭雅馴,用典貼切。

     可惜檀棋聽了隻是“哦”了一聲,讓他一番心血全白費了。

     現在刺客身份也确認了,還保住了一個活口。

    檀棋對身旁士兵說:“回報靖安司吧!讓他們準備審訊。

    ” 通信兵提起專用的紫燈籠,向義甯坊望樓發信。

    燈籠幾次提起,又幾次落下,通信兵眉頭輕輕皺了一下,覺得哪裡不對。

    遠處的義甯坊望樓紫燈閃爍,似乎在傳送一段很長的話。

     紫光終于消失。

    通信兵這才回過頭來,用驚訝的語氣對檀棋說: “望樓回報,大望樓通信中斷,無法聯絡靖安司。

    ” 此時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面一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不過燭是簡燭,人是忙人,和外頭閑适優遊、奢靡油膩的觀燈氣氛大相徑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書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隐訣》讀了幾行,可是心浮氣躁,那些幽微精深的文字根本讀不進去。

    他索性拿起拂塵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細滑的馬尾須子。

     張小敬他們去了義甯坊,遲遲未有回報。

    各地望樓,也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任何消息進來了。

    他派了通傳去發文催促,暫時也沒有回應。

    就連徐賓,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李泌很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會讓他覺得整個事态脫離了自己控制。

     突厥狼衛的事、阙勒霍多的事、靖安司内奸的事、張小敬欺瞞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沒有一件事已經塵埃落定蓋印封存。

    無數關系交錯在一起,構成一張極為複雜的羅網,勒在李泌的胸口。

     殿角的銅漏又敲過一刻,還是沒有義甯坊的消息傳回來。

    李泌決定再派通傳去催一下,這一次的語氣要更嚴厲一點。

    他吩咐完後,又瞥了一眼銅漏,發現崔器已經不在那兒站着了。

     這是怎麼回事?李泌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從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先有呵斥聲響起,然後變成驚呼,驚呼旋即又變成慘叫。

    李泌捋須子的手指一下子繃緊,雙眼迸出銳利的光芒,看向大殿入口。

     數十個黑衣蒙面人兇狠地躍過殿門,十幾把弩機同時發射,準确地射倒殿内的十幾個戎裝衛兵和不良人。

    然後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則抽出刀,朝着最近的書吏砍去。

    那些文弱書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餘力,頓時血花四濺。

     這些兇徒就像是一陣強橫的暴風吹入殿内。

     這個變故實在太快了,大殿内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呆呆地望着這一切發生。

    隻有一名躲過第一波突襲的不良人拔出鐵尺,悍然反沖過去。

    “噗”的一聲,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窩,柔軟的眼球霎時爆開,血漿和白液噴濺旁邊的小雜役一身。

    小雜役拼命用手去抹衣服,瘋狂地大聲尖叫,然後叫聲戛然而止,咽喉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龍波邁進殿口門檻,嚼着薄荷葉,神态輕松地把兩把空弩機扔到一邊。

     到了這時,靖安司的人們才如夢初醒。

    尖叫聲陡然四起,人們或彎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間彼此碰撞,局面登時混亂不堪。

    可所有的殿門都已經被控制住了,誰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射死。

     “噤聲伏低者,不殺!”龍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響起。

    這句話裡,帶着濃濃的嘲諷意味,因為這正是旅贲軍執行任務時常用的句子,現在卻用到了靖安司自己頭上。

     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是文吏,對殘暴武力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被龍波這麼一喊,吓破了膽的人一個個蹲下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整個殿内隻有一個人還保持着站立的姿勢。

     局勢被壓制住之後,龍波從殿口往殿中一步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環顧四周。

    這就是傳說中的靖安司嘛,長安城防的心髒樞紐,能指揮長安城除禁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