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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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複——一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裡,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風平浪靜,擦幹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我親眼看着嚴嵩淪落,徐階下台,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台、何心隐,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于這一點,張居正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将從這裡開始。

     萬曆五年(1577)十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讨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讨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幹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并且還特别不經打,一碰就垮,這麼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然而就是這麼兩個小角色,差點把張大人給滅了。

     因為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卻有個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和之前開第一炮的劉台是同班同學。

     這就隻能怪張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這麼幾個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下好了,當年隻有一個二愣子(劉台),已經搞得狼狽不堪,這回竟然出了兩個,那就收拾不了了,因為一個二愣子加另一個二愣子,并不等于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們出擊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去盡孝道。

     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才終于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經過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他用盡各種手段,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坐上了最高的寶座,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他才發現一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

     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們似乎一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成為了他的對手,不是一個,是一群,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奪情問題,方式更是數不勝數,上書彈劾,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标語,直接攻擊張居正。

     對于眼前的這一切,張居正感到很吃驚,卻并不意外,因為他很清楚,帶來這些敵人的,正是他自己,具體說來,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當張居正将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時,他在交出自己**理想的同時,還附帶了一個陰謀。

     因為在那封奏疏中,有着這樣幾句話: “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臣等舉之。

    ”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各部來管,**各部辦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由我來管!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根據明代的體制,**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給事中以及禦史監察各部,也正常,内閣大學士管理言官,這就不正常了。

     兩百年前,朱元璋在創立國家機構的時候,考慮丞相權力太大,撤銷了丞相,将權力交給六部,但這位仁兄連睡覺都要睜隻眼,後來一琢磨,覺得六部權力也大,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設立了六科,這就是後來的六科給事中。

     六科的領§導,叫做都給事中,俗稱科長,下屬人員也不多,除了兵部給事中有十二個人之外,其餘的五個部都在十人之内。

    而且這幫人品級也低,科長才七品,下面的人就不用說了。

     但他們的權力卻大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說部∕長下令要幹什麼事,科長不同意,二話不說,把命令退回給部∕長,讓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滿意,就再退,直到滿意為止。

     别說部∕長,連皇帝的某些旨意,給事中也是可以指手劃腳一番的,所以雖然這幫人品級低,地位卻不低,每次部∕長去見他們,還要給他們行個禮,吃飯的時候别人坐下座,他們可以跑去和部∕長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嚣張。

     給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禦史就更不得了,這夥人一天到晚找茬,從謀反叛亂到占道經營、随地大小便,隻要是個事,就能管。

     六部級别高,權力小,言官級别小,權力大,誰也壓不倒誰,在這種天才的創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一向太平無事,而到了張居正,情況被改變了。

     在張居正看來,六部也好,給事中也好,禦史也好,都該歸我管,我說什麼,你們就幹什麼,不要瞎吵。

     因為他很明白,互相限制、互相制約固然是一種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講一句他講一句,争得天翻地覆,說得振振有詞,其實一點業務都不懂,結果十天半個月,什麼都沒辦,而對于這些人,張居正一貫是深惡痛絕。

     所以他認為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找一個最聰明的人(他自己)指揮,大家跟着辦事就行,沒有必要浪費口水。

    于是在他統治期間,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禦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