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蛇嘯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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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我到此,以圖報複。

    ”他出了一身冷汗,飛也似縱出林子,厲笑道:“老窮酸,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有膽的滾出來,與灑家大戰三百回合。

    ” 待得片刻,卻不見應聲,賀陀羅心中驚疑,又喝一聲:“老窮酸!”仍不聞動靜。

    他仔細回想,但覺那數枚“碧微箭”勁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沒、勁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連呼上當,長嘯一聲,鑽人林中,跟着梁蕭所留痕迹追出三裡許,舉目一瞧,隻見梁蕭背着阿雪,拽藤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賀陀羅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鳅還滑啊。

    ’,梁蕭聽得笑聲,疊聲叫苦。

    他使詐驚退賀陀羅之後,心忖平路之上定難撇開賀陀羅這等老江湖。

    是以兵行險招,瞧得山腰處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賀陀羅醒悟上當之後,也隻會沿下方山路追趕。

     此計原本出奇,誰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賀陀羅便已趕來,但此時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着頭皮向上攀登。

     梁蕭越往上攀,越覺那山勢陡峭不堪,許多地方均隻有少許凸石淺坑歇腳。

    耳聽得下方笑聲咝咝,低頭望去,隻見賀陀羅步履如飛,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聽着,驚慌道:“哥哥,他追上來啦?”梁蕭心念電轉,忽地舉劍将下方老藤斬斷。

     阿雪正覺奇怪,便聽下方傳來賀陀羅的怒喝聲,轉頭下看,但覺一陣目眩。

    敢情隻這須臾工夫,二人已至數百丈高處,下方林木岩石越見細微。

    賀陀羅身在山腰,隻見他右手攀着岩石,兩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将上來,不由心中奇怪,說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樣子好怪。

    ”梁蕭聞言一瞧,也覺驚奇。

     原來,梁蕭砍斷老藤,賀陀羅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剛爬數丈,便覺左臂痛楚無力,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

    九如神力蓋世,這一棒足可擊石碎鐵,賀陀羅雖仗奇門内功卸去不少勁道,仍然傷了筋骨,此刻力攀險峰,傷勢有所加劇。

    沒奈何,他隻得以兩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風獵獵,吹得三人須發橫飛。

    梁蕭每攀數丈,便将下方藤蔓、松柏斬斷,不給賀陀羅任何借力之物。

    阿雪回頭下瞧,隻見下方景物越來越小,心驚膽戰,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時,更覺駭然。

     敢情上方絕壁倚天,狀若斧劈,除了幾棵老松,幾無半點借足之處。

    阿雪暗暗叫苦:“倘一失足,我倆豈不摔得屍骨無存?”她驚惶一陣,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與梁蕭死在一起,永不分離。

    一念及此,滿心驚恐中竟又生出幾分甜蜜來,将頭枕在梁蕭肩上,耳邊似能聽見他的心跳。

    霎時間,阿雪隻覺置身夢裡,不論雲山松石,都變得那麼缥缈,那麼不真實。

     梁蕭卻無暇顧及這些小女兒心思。

    他一心脫險,竟激發出渾身潛力,隻顧上攀,就連雙手皮破血流,浸透藤蔓岩石也渾然不覺。

     賀陀羅因無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

    他爬了一陣,擡眼望去,隻見上面數百丈光秃秃的,便似一面鏡子,又見梁蕭身子越來越小,好似鑽入雲裡。

    賀陀羅心中驚怒交進:“這小子是猢孫變的嗎?怎能這般快法?”又忽覺左臂疼痛陣陣襲來,心知再不靜養,隻怕日後留下病根,将來武功受損,得不償失,當下盤算:“灑家且守在山腰,待得傷好,再去擒捉他倆不遲。

    ”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梁蕭終于爬到峰頂,四肢癱軟,坐倒在地,氣也喘不過來。

    阿雪掏出手帕給他抹汗,轉眼一瞧,卻見山頂不過十丈方圓,地勢平坦,正中長着一棵老松,枝幹夭矯,骨秀風神,竟将山頂覆蓋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滿雨水,水清見底,苔痕宛然。

     梁蕭卻不及察看山頂情形,探首下視,遙見賀陀羅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緩緩向下滑去。

    梁蕭見他不進反退,大覺驚訝,轉念間,悟到其中緣故。

    一顆心放了下來,說道:“這大惡人一時上不來,咱們由背面下去。

    ” 他拉着阿雪轉到崖邊一瞧,不覺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險峻之處,較之正面猶有過之,相形之下,二人上來之處,倒像是康莊大道了。

     梁蕭頹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着。

     兩人沉默一陣,梁蕭忽道:“阿雪,須得将樹皮搓一根繩索,放下山去。

    ”阿雪道:“哥哥你也累壞啦,得歇一會兒才好。

    ” “就怕時不我待。

    那賀陀羅肩傷一旦痊愈,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

    ”阿雪無甚主意,隻點了點頭。

     兩人經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樹小憩。

    不一時,梁蕭警覺,當先醒轉,但覺察冽罡風從東北襲來,砭肌刺骨,不由得縮了縮頸項,低頭望去,隻見阿雪尚未醒轉,身子蜷縮一團,似乎冷極。

    梁蕭脫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擋住風勢。

     他低頭望去,隻見阿雪細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隐含愁意,不覺心中酸楚:“她跟随我以來,時時擔驚受怕,竟沒幾個時辰安穩過……” 梁蕭正自怨自艾間,忽聽阿雪低低喚了聲“哥哥”,待定眼看去,隻見她雙眼尚閉,原是夢中呓語。

     梁蕭憐惜不已,隻見阿雪眼角滲出一滴淚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

    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那聲音雖微不可聞,卻一字字敲在梁蕭心上。

    他少時在“天圓地方洞”讀過這首小令,那時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長,終于領悟一些。

    想是阿雪從韓凝紫已久,聽其吟誦,記在心裡,平時不說,夢裡卻念了出來。

     阿雪想必夢到極傷心的事,念完詩句,淚水不絕流了下來。

    梁蕭望着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

    他聰明絕頂,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隻是始終放不下柳莺莺,故而有意無意總想回避。

    可如今瞧來,這傻女孩兒的癡念便如一根藤,将他縛着捆着,即便枯萎,也不會與他分離了。

     梁蕭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錯,留戀柳莺莺何嘗不是錯,她既鐘情雲殊,我又何必對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這裡,内心深處那柳綠色的影子已不再那麼分明,低頭再看阿雪時,心尖兒微微發起抖來。

     阿雪張眼時,正遇上梁蕭脈脈的目光。

    她不知發生過何事,隻覺被他這麼一瞧,便面紅心跳。

    忽又見梁蕭眼角若有淚影,忍不住道:“你哭了麼?”梁蕭皺了皺眉,道:“傻丫頭,我哪兒會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 阿雪心一跳,想到夢中所見,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還要搓繩麼?”梁蕭一驚,叫道:“哎呀,我幾乎忘了。

    ” 當下二人剝下松樹樹皮,搓制繩索。

    那松樹年久日深,皮骨精堅,幸得铉元劍鋒利,方能剝制。

    但搓到入夜時,繩索也不過丈餘。

    二人忙至半夜,蒙胧睡了一覺。

     臨天亮時,忽聽一陣叽叽喳喳的喧鬧聲從山崖下傳來,二人悚然驚醒,擡眼瞧去,齊齊變了臉色。

    隻見無數麻雀從山崖下飛了上來,一陣風般在松樹上盤旋。

     忽聽賀陀羅的笑聲如鋼絲般鑽破罡風,曲曲折折探上山頂:“好弟弟、好妹子,你們還是下山來吧。

    要麼我一聲令下,這些麻雀可要拿你們當點心了,哈哈……” 他聲量雖不大,卻字字清楚。

    梁蕭聽他露了這手“千裡傳音”,心中暗凜,當即運足内力,長笑道:“誰給誰做點心,可說不定?” 賀陀羅隐約聽到,心忖不顯些威風,難以威懾二人,當即吹動鳥笛。

    那些麻雀一聽,呼啦拉盡向樹下撲來。

     梁蕭說完話,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

    但見群雀飛來,當即一拳打在松樹上,拳勁所至,松針簌簌而落。

    梁蕭一前一後呼呼拍出兩掌,前掌剛勁,後掌陰柔,便如一張無形強弓,将漫天松針激射而出。

     群雀被賀陀羅鳥笛驅使,失了神志,隻會向前,不知躲閃。

    霎時間紛紛被松針射穿堕地,但幸存的仍不畏死。

    梁蕭隻得不斷射出松針,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屍體便已布滿山頂。

     賀陀羅本想以雀陣吓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陣鳥笛,仍不聞絲毫動靜。

    他心覺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鳥笛,厲聲高叫道:“臭小子,你會碧微箭?”隻聽梁蕭笑道:“算你不笨。

    ” 賀陀羅懊惱萬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陣的克星,沒想到竟被梁蕭練成。

    他一念及此,殺機更盛。

     梁蕭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長繩,但樹皮太少,最長也隻得十餘丈,抑且難以承受二人重量。

    梁蕭俯視四面懸崖,尋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險下去,但若帶着阿雪,定難成事。

    當真上山容易下山難,令他深感煩優。

     到得次日午時,賀陀羅忽又吹起鳥笛,召喚群雀繞峰盤旋。

    梁蕭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擺起雀陣,封鎖下山路徑,自己在山頂穩坐,或能以“碧微箭”擊破雀陣,但若附身懸崖之時,雀陣忽然來襲,自己本領再強十倍,也惟有堕崖一途。

    至此攀繩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隻須梁蕭在側,便覺心中喜樂,至于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

    她見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樹枯枝,擊石取火,點燃一堆釋火,将麻雀剝去皮毛,以坑中積水洗淨,一根樹枝串上十餘隻,烤得異香撲鼻。

     有頃麻雀烤熟,她遞給梁蕭一串,梁蕭嘗了,但覺焦嫩合度,隐有松香氣味,不由贊道:“好手藝。

    ”阿雪喜得眉飛色舞,也嘗了一隻,道:“沒料到麻雀這麼好吃。

    可姐姐們常說,吃了麻雀,握筆時手會發抖的。

    ”說着微感發愁。

    梁蕭笑道:“隻須你做的,便算渾身發抖,我也一口吃了。

    ” 阿雪雙頰梨窩淺現,低頭笑道:“那好,以後我常做麻雀給你吃。

    ”梁蕭歎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勢所迫。

    ”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頭緊鎖,煩惱間,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風筝脫險的事,不由歎了口氣,心道:“可惜此時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 阿雪見他愁眉不展,滿腔歡喜也冷了下來。

    她癡癡望着崖外,見群鳥盤旋飛舞,甚為自在,便道:“哥哥,咱們若能變成鳥兒就好啦,再高再遠,一展翅膀就能飛到。

    ” 梁蕭聞言,心中一動,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說得是,咱們就變成鳥兒,飛得遠遠的,叫那大惡人再也追不上。

    ” 他見阿雪瞧着自己,眼中盡是不解,便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做過的竹鳥麼?”阿雪見他笑嘻嘻的,也覺開心,點頭道:“記得,上好機括,就能飛來飛去,可惜這次走得急,忘了帶上。

    ” 梁蕭笑道:“不打緊,咱們再做個大的,把你我帶下山去。

    ”他目光轉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這棵樹盡夠了。

    ”說着拔出铉元劍來,審視半晌,歎道:“铉元啊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無能,隻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頭了。

    ” 他說罷,忽見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禱,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麼?” “我在向這棵樹說,大樹啊大樹,你在這裡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隻有犧牲你啦。

    你若有知,我事後定然燒香拜佛,佑你往生極樂。

    ” 梁蕭欲要發笑,但瞧着那棵茕茕老松,又覺笑不出來,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憐惜,何況天下蒼生?我攻城破堅,殺人無數,又算什麼呢?” 他想着悶悶不樂,暫且按捺心事,畫圖伐木。

    梁蕭涉足西方算學之後,機關術更上層樓,是以這隻木鳥較之當年所造竹鳥更為精巧。

    他不敢稍有怠慢,晝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趕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淩晨,木鳥終得完工,形若大鷹,左右翅長三丈,前後兩丈五尺,下腹裝設機輪,上方兩側均有絞柄,頭尾兩翅共有風車四部,與絞柄相連。

    木鳥下端有圓木輪,輪下斜擱兩條木軌,為起飛之用。

     木鳥雖然造好,但其時風向不定,不便起飛,梁蕭心中更是惴惴。

    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罷了,阿雪若有長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賀陀羅白日封鎖下山路途,夜裡則在山腰石洞中運功療傷。

    他的婆羅門内功深湛無比,到得第三日夜裡,肩傷不藥而愈,隻怕夜裡攀山失足,暫且隐忍。

     這幾日,他向山裡人打聽過,身處這座山峰名為天都峰,即“天仙都會”之意,乃是黃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險峰,自古以來,鮮有能人登頂。

    賀陀羅當時一聽,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覺内力充盈,四肢便利,當下抖擻精神,手勾足搭,飛般向上攀援。

     阿雪監視山下,她被雲霧礙眼,一時未察覺賀陀羅上山,待得發現報知梁蕭時,梁蕭俯身一看,隻見賀陀羅在霧霭間縱躍如飛,距崖頂已不過二十餘丈,不由暗罵:“老賊來得好快。

    ” 此時雖然風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試了。

    梁蕭當下攙着阿雪坐上木鳥,絞動手柄,四部風車鳴嗚鳴轉,攪得峰頂煙塵四起。

    梁蕭一揮劍,斬斷後方繩索。

    木鳥順木軌滑下,“呼”的一聲,誰料竟未飛起,卻直直向山下俯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