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蛇嘯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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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感我兮!無使也吠。

    ” 這首《野有死腐》出自《詩經》,講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懷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

    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發。

     公羊羽唱罷這首,曲調一轉,又唱道:“女日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将翺将翔,弋凫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這首《女曰雞鳴》講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輕佻婉約,情意靡靡。

     這兩首曲子一響,頓将蘆管聲沖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減,不知為何,竟覺面紅耳熱,遐思紛纭,芳心可可,盡是梁蕭的影子。

     賀陀羅忽地歇住鳥笛,咝咝笑道:“原來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

    所謂關關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灑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無之的。

    ” 他于漢詩原本所知不多,此時得以賣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

    梁蕭卻大大皺眉,心道:“這厮少說也有四五十歲,怎麼還自稱年少慕艾,未免太過無恥。

    ”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彌彌。

    燕婉之求,蓬搽不鮮。

    新台有灑,河水浼浼。

    燕婉之求,蓬搽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 賀陀羅聽出這曲中似有嘲諷之意,卻又不明就裡,正自皺眉。

    忽聽公羊羽笑道:“賀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鮮。

    是什麼含義?”賀陀羅笑道:“這句言辭古奧,灑家漢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簡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鮮,也就是癞蛤蟆吃天鵝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

    ”賀陀羅面色一沉,幹笑道:“敢情公羊兄罵灑家是癞蛤蟆了?”公羊羽笑道:“不錯不錯,老子連罵你三句癞蛤蟆,你卻一概不知,這叫不叫對牛彈琴?哈哈哈哈……”賀陀羅面色難看至極,重重哼了一聲。

     兩人對答之際,蕭千絕的蘆管聲忽地一轉,哀怨之意略減,綿綿之情大增。

    公羊羽聽得一愕。

     敢情蕭千絕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首曲子,專道一名男子曆盡無數險阻,追求心中愛人。

    公羊羽本有心魔,一聽之下,大生共鳴。

     要知他遍天下尋找了情,自覺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詩也不足形容其萬一,頓時自憐自傷,甚覺迷茫。

     蕭千絕将《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

    公羊羽聽得人耳,指下曲調竟也漸漸變作《兼葭》的調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謂伊人,在水之渭;溯徊從之,道阻且跻。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此時他與蕭千絕以琴音相鬥,隻此一瞬之間,心與曲和,雙眼中漸生狂熱。

    賀陀羅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灑家勁敵,此時不除,更待何時?”當即橫過鳥笛,發出睢鸠之聲。

     睢鸠乃是情鳥,雌雄相守,終生不棄。

    其叫聲婉轉哀怨,宛如煽風點火一般,令蘆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聽着蘆管鳥鳴,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間隻見了情白衣赤足,青絲委地,俏生生立在雲水之間,笑顔清甜妩媚,令人血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雙眼裡忽地流出淚來,雙手一揮,高叫道:“慧心,你為何躲着我,為何躲着我呀!你可知我尋你的苦麼?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徊從之,道阻且長……”他平日自怨苦,但囿于身份,始終藏在心裡,此時忽而噴薄而出,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見公羊羽如此模樣,心中大急,但那兩枚松針始終梗在穴道之間,無法沖開。

    情急中,他靈機一動:“方才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麼?外剛内柔謂之出,我何不以外剛内柔之勁,将這兩枚松針射将出去?’’ 一念及此,他内力運至“膻中穴”處,剛勁在外,柔勁在内,倏地引弓而發,隻聽“哧”的一聲輕響,松針離體飛出。

    梁蕭大喜,如法炮制,将“神封穴”上的松針逼了出來。

     此時間,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複叫着“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業已到了瘋狂邊緣。

     梁蕭不及多想,一躍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氣注人督脈,直抵大椎,大喝一聲。

     這法門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時,多有雜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邊多有師尊護持,待其人魔之際,便以此法喝轉。

    公羊羽此時情形,與走火入魔本相仿佛,是以立竿見影。

    公羊羽聞聲一震,靈台頓轉清明。

     蕭千絕與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拟趁此千載難逢之機,将這生平強敵激得癫狂而死。

    不料緊要關頭,被梁蕭橫插一足,眼見公羊羽眸子忽轉清明,頓知功敗垂成,心中惱怒無比,力催蘆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穩,攻他個措手不及。

    賀陀羅也是一般心思,鳥笛聲越發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轉,當此兩面夾擊,暗叫不好,當即歸真守一,盤膝坐倒,左手鼓動軟劍,疾奏《風雨》之聲,抵擋蕭千絕的蘆管,右手摘下腰間紅漆葫蘆,“咚咚”敲擊岩石,聲不離宮商之調,暗合《鸱鴉》之曲,抵擋賀陀羅的鳥笛。

    但他癫狂之時,心力消耗太劇,仍未緩過氣來,兼之以一敵二,備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頭頂已是白汽蒸騰,倏忽間,“噗”的一聲,酒葫蘆破成兩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過劍鋒,皮破血流。

     梁蕭見狀,縱身上前,揮掌拍向賀陀羅。

    賀陀羅見他年紀甚輕,掌風如此淩厲,微覺吃驚,但他鬥到緊要關頭,無暇理會,也不見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蕭一掌落空,心中凜然。

    身形一轉,忽地掠出丈餘,将阿雪抱在懷裡,阿雪見了他,歡喜無限,秀目中頓時淚光漣漣。

    賀陀羅見狀,眉間透出一股煞氣,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視。

     梁蕭見三方越鬥越緊,當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雙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掃向蕭千絕。

    蕭千絕凝然不動,待得梁蕭掌風到時,他衣袍一脹一縮,将來勁從容化去。

     梁蕭暗暗吃驚,想要上前纏鬥,但又放不下阿雪。

    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敗無疑。

    兩難之際,忽聽一記鐘聲悠悠傳來,渾厚洪亮,搖山動谷。

    隻聽有人朗朗笑道:“兩個打一個,不要臉,哈哈,不要臉……”笑聲中,嗡嗡鐘鳴不絕,聲聲敲在蕭千絕樂聲起承轉合的空隙處。

     蕭千絕一時不防,幾被鐘聲攻得散音走闆,隻得棄了公羊羽,忙催蘆管抵禦鐘聲。

     公羊羽騰出一隻手來,念到方才的狼狽苦況,雙眼圓瞪,揚聲道:“賀臭蛇,先時的不算,咱們一個對一個,再來比過。

    ” 他積了一腔惡氣,盡皆發洩在賀陀羅身上,雙手以劍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撻彼殷武、奮伐荊楚……”那殺伐之氣,凜凜然直沖霄漢。

    賀陀羅不敢怠慢,也以百鳥之聲應對。

     霎時間,又聽一聲長笑。

    梁蕭舉目望去,隻見山道盡頭,九如肩扛銅鐘,闊步行來。

    那口鐘較之寒山寺大鐘小了一半,略顯破爛。

    九如舉棒連敲,發出嗡嗡巨響。

     他瞧見梁蕭,當下笑道:“小家夥,好久不見了。

    ”梁蕭抱拳道:“大師豪邁如故,可喜可賀。

    ”九如哈哈笑道:“小于倒是嘴甜。

    也罷,待和尚事了,咱們敞開肚皮,大喝三百杯。

    ” 不待梁蕭答話,他目光一轉,又盯着賀陀羅,笑道:“賀臭蛇,和尚遇上個老相識,叙了叙舊,是以來遲。

    哈哈,你想我不想?”說話間“刷”的一棒,當頭直擊賀陀羅。

     在梁蕭看來,這一棒平白直人,并無奇特之處,但賀陀羅卻甚為忌憚,飄退丈餘,将鳥笛收人袖内,冷笑道:“老賊秃,死纏爛打麼?”九如笑道:“死纏是你賀臭蛇的本行,爛打才是和尚的能為。

    所謂打蛇打七寸,牽牛牽鼻子。

    哈哈,可惜你賀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須得找根繩子,牽你一牽。

    ”他口裡說笑,手中木棒飛舞,鋪天蓋地。

     賀陀羅閃身飄退,豎眉喝道:“老賊秃,天地雖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

    灑家從未招惹過你。

    當年你将我趕出中原,也就罷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灑家幾千裡,這算什麼道理?” 隻聽“嗡”的一聲,九如将銅鐘重重擱下,烏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賀臭蛇,你還有臉說個‘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殘殺三百多人,奸淫六十餘人。

    無惡不作,百死有餘。

    ” 賀陀羅哼了一聲,不耐道:“那些百姓,生來便是給灑家練功用的,殺幾個打什麼緊。

    至于那些女子,能得灑家垂青,那是她們的福氣,既得無邊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謂一舉兩得。

    ”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轉了兩轉,呸了一聲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 他一棒揮出,賀陀羅扭身讓過來棒,寒聲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無我。

    ”忽從肩頭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許刀鋒,彎似殘月,冷若碧水,形同一個大大的“峨”字。

     九如識得這兵刃名叫“般若鋒”,鋒利絕倫,招式詭奇,不由笑道:“掏家夥麼?”他棒法轉疾,左手一擡,大喝聲:“去。

    ”那口大鐘“呼”的一下,向賀陀羅頭頂壓到。

     賀陀羅“般若鋒”一閃,将那口銅鐘劈成兩半。

    九如長笑一聲,棒如快鳥穿林,透過兩月銅鐘,點向賀陀羅心口。

    賀陀羅身若無骨,扭曲避過,手中般若鋒滴溜溜亂轉,便如擎着一輪明月,向九如翻滾殺來。

     公羊羽平生自負,既見九如出手,不肯再彈琴擾亂。

     他轉眼凝視蕭千絕,嘿聲道:“賀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們也該了斷了斷了。

    ”蕭千絕歇住蘆管,冷冷道:“正合我意。

    ”“意”字猶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飄飄,軟劍已到他面門。

     蕭幹絕身形略晃,雙掌忽刀忽劍,忽槍忽戟,一瞬間變了七八種兵器招式,擋住公羊羽狂風般一輪劍勢。

    公羊羽殺到得意處,縱聲長嘯,劍若風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蕭千絕眼見徒手難以抵敵,便自袖間取出蘆管。

    他的“天物刃”本為内勁,要旨在于“天下萬物皆為我刃”。

    運之于拳掌,血肉成刀,無堅不摧;運之于紙頁草莖,便如鋼刀鐵棍。

    此時他将蘆管拈在指間,刷刷淩空刺出,雖隻五寸長一段細管,氣勢之上,卻不下天下間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對厮殺,世上武人終此一生,也難以得見其一。

    梁蕭卻覺眼花缭亂,不知從何看起:瞧九如、賀陀羅一對,則錯過公羊羽、蕭千絕;專注後者,卻又錯過前者。

     那四人鬥到酣處,賀陀羅閃避之際,忽見公羊羽背對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開九如,一揮般若鋒,偷襲公羊羽。

     公羊羽反劍擋住。

    蕭千絕不願與賀陀羅聯手,略一遲疑,便聽九如朗笑道:“蕭老怪,三十年不見,和尚還當你死了呢!”說話聲中,揮棒打來。

     蕭千絕舉蘆管挑開來棒,還了一掌,冷聲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

    ”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橫劈豎打,左挑右刺,與蕭千絕以攻對攻,各不相讓。

     鬥不多時,蕭千絕一轉身,又對上賀陀羅,九如則與公羊羽交起手來。

    這四人當年均曾會過,多年不見,都想瞧瞧對方進境如何,是以頻換對手,互探底細。

     梁蕭看得人神,不由忖道:“這四人到底誰更厲害些?’‘他念頭方起,忽聽九如笑道:“老窮酸,你和蕭老怪、賀臭蛇不同。

    和尚本不想教訓你的,怪隻怪你綽号不對,犯了和尚的忌諱。

    ” 公羊羽皺眉道:“什麼綽号?”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劍,劍字倒也罷了,但天下第一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諱。

    ”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氣,難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跷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窮酸果然是讀書人,見識不凡。

    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見他搖頭晃腦,滿臉得意,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無怪和尚叫做秃驢,臉皮之厚,勝過驢皮。

    ” 他得九如解圍,心中感激,始終留手,此時被九如一激,好勝之念大起,放開手腳,徑取攻勢。

     兩人兵刃皆為青黑,纏在一處,凝滞處如黑蛇繞枝,矯健處若烏龍乘雲。

    九如鬥得興起,連呼痛快。

    正自大呼小叫,忽聽山外一個聲音喝道:“老秃驢,是你嗎?”聲如悶雷,震得群山皆響。

    九如神色一變,脫口罵道:“是你爺爺。

    ” 那人哈哈笑道:“老秃驢,來來來,咱們再鬥三百回合。

    ”九如臉色變得甚是難看,罵道:“打個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鬧了。

    ”忽将公羊羽晾在一邊,呼的一棒,便向賀陀羅頭頂落下。

     賀陀羅較之三人,略遜半分,單打獨鬥,或能撐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時走馬換将,變數多多,甚感不慣。

    此時他驟然遭襲,大覺首尾難顧,被九如刷刷兩棒,逼得後退不疊。

     忽聽九如炸雷般一聲:“中。

    ”他一棒飛來,正中左肩,頓覺痛徹骨髓、轉身便逃。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