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命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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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砝碼衆多,質料各異,這一盞沙漏時光,如何稱得出分量?”恍然間,他明白此題厲害之處,額頭不禁滲出冷汗來,但他素來倔拗,若非道末途窮,絕不率爾認輸,當下蹲下身子,在砝碼中反複揀選,揣摩分量。

     沙漏一瀉如注,轉瞬逝去大半。

    梁蕭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煩亂,抛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碼,站起身來,抱肘沉思,但覺如此揀選,等到沙漏瀉盡,也難尋出合适砝碼,這場鬥智,自己必輸無疑。

    不禁歎了口氣,回望蘭娅,欲要認輸,但見她大張美目,微啟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歎息。

    梁蕭低頭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心中一個念頭忽地閃過,不覺渾身陡震,擡頭瞧着蘭娅。

    蘭娅見他目露奇光,神色大異,心頭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間,梁蕭走了過來,蘭娅隻覺身子一輕,已被他摟在懷裡。

     蘭娅驚道:“你做什麼?”欲要掙紮,但與這男子胸膛一碰,便覺耳熱心跳,四肢綿軟,再也使不出半分氣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

    梁蕭抱起蘭娅,大步走到天平前,将她放人托盤裡,天平傾轉過來,左右持平。

    刹那間,隻聽格得一聲,兩扇石門嘎吱嘎吱敞了開來。

     梁蕭瞧着門洞,歎道:“原來如此!”蘭娅奇道:“梁蕭,你怎麼猜得出來?老師說,你一定猜不出來?”梁蕭歎道:“他說得或許不假。

    換作兩年之前,我決計猜不出來。

    不過,适才我在砝碼中揀選,瞧得上面刻有許多字迹,但唯獨少了一樣。

    那便是生命。

    ”蘭娅道:“但那已刻在石塊上了。

    ” 梁蕭搖頭道:“中土有句話,叫做:”人命關天‘,家國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會成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無窮盡。

    “說到這裡,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與人的生命匹敵,這裡除卻我,便是你了……“蘭娅連連點頭。

    梁蕭說到此處,若有所思,又道:”或許,尊師想說:倘使人們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将再無仇怨,永無戰争。

    “蘭娅點頭歎道:”你說得對極啦。

    “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門道:”裡面是安拉永恒的寶庫,彙聚了先哲們的智慧。

    “梁蕭定睛望去,隐見得其中擺放了一排排書架,羊皮卷的氣息飄來,令人心怡。

     蘭娅眼中有敬畏之色,肅然道:“老師說過,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學習它們。

    梁蕭,你解開了鎖鑰之題,不妨進去瞧瞧,挑戰先哲,解答他們的難題。

    ”梁蕭内心一陣恍然,蓦然歎道:“蘭娅,尊師不但學問出衆,抑且胸襟過人,梁蕭與他緣吝一面,可謂遺憾終生。

    ”蘭娅微微苦笑,道:“這也是他臨終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

    ”梁蕭心道:“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惜,天下間卻沒有幾個人能夠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擡眼望着黑黝黝的門洞,不覺癡了。

     梁蕭在馬加拉住了下來。

    他研讀先哲遺著,東西之學,豁然貫通。

    蘭娅得見梁蕭,心意已足,朝夕看顧,不忍相離。

    有時入夜,梁蕭登上塔頂,瞧罷天上星鬥,便向東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啟明星起,明月西墜,方才帶着一身露水,黯然回屋。

    蘭娅心中奇怪,卻又不好開口詢問。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時間一晃即過。

    這一日,晨曦初露,蘭娅照例捧了早點,推開石門,驚覺屋内書卷整齊,卻無半個人影,遙見石壁上刻了數行漢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陰寸箭,一發三載。

    吾性拙驽,窮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脫。

    朝夕得君眷顧,惶惶然無以為報。

    人生聚散,譬如朝露,灑淚而别,莫如悄歸。

    梁蕭再三頓首,不知所言。

    ” 字迹跳脫,正是梁蕭手迹,蘭娅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張瓷盤随着那顆心兒,在地上跌成粉碎。

    梁蕭轉道南行,走了月餘,遙見大海,對面海島上一座燈塔高人雲端,但累經戰火,早已破敗不堪。

    梁蕭憑海臨風,望塔興歎,生出興廢難知之感。

    那燈塔殘破,不耐細看,梁蕭複又渡海向南,幾日後,漸漸深人戈壁,隻見許多尖頂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風慘慘,猶如鬼哭。

    梁蕭揀了一塊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卻是一個圓臉細眉女子,他癡癡凝視許久,将石像置放塔前,任憑風吹流沙,将其慢慢湮埋,幽藍的月光,在他身後拖出細長的影子,襯着永恒宏大的尖塔,不勝伶仃。

     在埃及住了數月,梁蕭乘船出海,到得羅得斯島附近,不知是哪兩國的艦隊正在鏖戰。

    此處海面與中土不同,平靜少風,千餘戰船百槳起落,仿佛一條條巨大的蟲豸,在紫色鏡面上蜿蜒爬行。

    商船為避戰火,在島上歇了幾日,待得戰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蕭終于抵達雅典郊外,他登上一處矮崗,眺望衛城,卻見那裡隻餘一片廢墟,折斷的大理石柱似一個個戰死的漢子,頹倒在荒涼的山坡上。

    落日如一團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崗下的牧童哼哼有聲,抽打着晚歸的牛犢,一個吟遊者則抱着唯吟我,縱情彈唱。

    梁蕭聆聽良久,直待再也聽不見歌聲,一陣失落湧上心頭,不覺長長歎了口氣,一振青衫,向着更遠的西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