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濁世滔滔

關燈
梁蕭将這詩默念數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業,卻又在哪裡?是天機宮,是襄陽,還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蓦然間,隻覺此生于國于家,一事無成,頓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轉回禅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餘相聚,小弟受益匪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時此地,就此别過。

    ”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尋霜小姐麼?”梁蕭道:“我去尋她,勢必又有一場争鬥,還是不去罷了。

    ”明三秋奇道:“那你當日為何放下那般硬話,以十年為期,向天機宮尋仇。

    ”梁蕭道:“花曉霜背棄父母親人,拼死救我,必受責罰。

    我這般一說,他們顧忌于我,必不敢待她太薄。

    ”明三秋沉吟道:“那麼老弟有何打算?”梁蕭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來日有緣,與明兄重會于江湖之上,必當把酒言歡,再叙别情。

    ”長身一揖,徑向北去。

    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見,始才一聲歎息,向東南去了。

     梁蕭平生身不由主,俱随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無牽挂,卻又心生茫然。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二十餘日,遙見前方湧來無數難民,一問才知黃河又度決堤。

    他登高望去,果見遍地黃水亂注,萬頃良田盡成澤國,數十萬災民星散蟻聚,掙紮呼号,哀鴻一片。

     茫然中,忽聽遠遠有人哀聲歌道:“山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阙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歌聲蒼涼頓挫,刺得梁蕭心頭隐隐作痛,回頭看去,卻隻見萬民哀号,卻不見歌者蹤影,不由忖道:“唱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無所作為,豈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問明方向,召集了幾十個難民,直趨河監衙門,趁夜闖人。

    那河監正與同僚聽歌看舞,賓主歡洽,瞧見梁蕭,不由大呼小叫,幾個家人撲來,都被梁蕭踢翻,衆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過,一個個都被按住捆了。

    梁蕭上座,叫過河監,詢問為何不理汛情。

    那河監顫聲應道:“仲夏水滿,難免決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邊海都犯境,東邊又與高麗、日本交戰,南方還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處處興兵,哪裡能夠兼顧水情?如今無糧無饷,怎麼治水,而且今年水勢來得猛烈,千裡長堤處處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從何治起了?” 梁蕭道:“據我所知,這周遭百裡有九座糧倉,大可開倉放糧,召集河工治水。

    ”那河監面如土色,雙手亂擺道:“那是軍糧,放不得。

    ”梁蕭微微冷笑,命一千難民将衆官守着,自往行省治所,将行省長官從小妾被窩裡揪了出來,命其發令開倉,那長官吓得魂不附體,說道:“那是供給西北戰場的軍糧,倘若放了,下官人頭不保。

    ”梁蕭将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這顆人頭也是不保。

    總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還可将功補罪。

    ”他連哄帶吓,嘴舌與武力并用,那長官挨不住,隻得簽令放糧。

    梁蕭将行省長官與河監捆成一團,下在監裡。

    自己則冒稱欽差,坐鎮行省衙門,他蒙古話說得流利無比,往年帶兵之時,又谙熟官府中事,衆官雖疑,但也不敢妄言。

     梁蕭開倉放糧,少許販濟災民,大部用來征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萬。

    梁蕭審明澇勢,圖畫山河,将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築堤壩,或是制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沖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徹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長,當真算無遺策,奇計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将洪水泛濫之勢遏住。

    一月期滿,河水盡平,逃難災民重歸故裡,此時元廷也漸漸聽到風聲,派人來探。

    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長官與河監,揚長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氣沖天,急遣人馬緝拿,但徒自擾亂鄉裡,卻無梁蕭蹤迹。

    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龍心大悅,對開倉放糧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稱贊一番。

    那二人驚喜交進,将治水功勞盡都攬在身上,對被擒受辱、緝捕梁蕭之事,卻是隻字不提了。

     梁蕭脫身之後,沿河而行,望着湯湯河水,想這月餘經曆,忖道:“這條河裹挾泥沙,奔湧而下。

    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泛濫,如此循環不休,何時是個了時。

    曉霜為人治病,常說‘正本清源’,治河未嘗不該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隻怕要去大河源頭探個究竟不可。

    ” 想到此處,他順着黃河西行。

    這一日,曆經潼關,抵達長安附近,忽地憶起故人,輾轉到華山腳下,一問鄉裡,才知趙家、楊家、王家的遺眷盡被李庭接到大都贍養。

    梁蕭心中悲喜,信步來到山南小屋,卻見綠竹陰森,清泉潺谖,一輪小水車在屋前嘩啦啦轉個不停。

    梁蕭推門而人,卻見床被依舊,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條幅上卻已布滿細細蛛絲。

     梁蕭從木桌上拿起一隻竹鳥,這竹鳥是他做給阿雪的玩物,擱置已久,布滿灰塵,淚眼模糊中,仿佛又見那個圓臉的少女在遠處拈針縫衣,可伸手拂去,卻是空無一物。

    梁蕭将竹鳥貼在臉上,淚水順頰滑落,沾滿枯黃的鳥翼。

     好半晌,他才舉步出門,将那竹鳥調好機括,伸出手掌,那鳥兒撲得一聲,蹿上天去。

    梁蕭怅望半晌,忽地歎了口氣,不待竹鳥落地,寂然西去。

     花曉霜醒來時,隻覺涼風習習,吹在身上,劇痛稍稍緩解了些。

    勉力張眼瞧去,卻見身處一個山坡,四面古木森然。

    忽聽韓凝紫笑道:“你知道這是哪裡?”花曉霜轉眼望着她,茫然搖頭。

     韓凝紫道:“這裡叫做百丈山。

    梁蕭曾駐兵于此,以一千鐵騎大破十萬宋軍,威風得緊呢。

    ”她提及梁蕭。

    花曉霜精神稍振,舉目望去,襄陽城樓隐隐約約,在天邊勾勒出細小線影。

    不防韓凝紫突然揪住她頭發,抽她兩記耳光,嘻嘻笑道:“這是替莺莺打的,梁蕭那小賊朝三暮四,竟敢抛下我那師侄,勾搭上你這小浪蹄子。

    哼,你當還能見着那小賊麼?告訴你吧,我已派人給花清淵和淩霜君送信,讓他們來此見我。

    我不僅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還要他們嘗嘗喪女之痛。

    你信不信?他們若敢不來,我便把你賣到窯子裡去,讓普天下的臭男人都來疼愛淩霜君的寶貝女兒。

    ”說罷咯咯直笑。

     花曉霜原本心喪若死,聽得這話,卻不由打了個哆嗦,心道:“落到那般處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來爹爹媽媽,必要用我脅迫他們,我又豈能害了他們。

    ”略一默然,忽道,“韓凝紫,你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将,暗算傷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韓凝紫臉色一變,寒聲道:“小殘人,你說什麼?”狠狠抽了曉藉兩個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蕭那小賊弄詭,憑你這點微末伎倆,又豈是我的對手?”花曉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誠然不假,你連我都打不過,豈非更沒本事?” 韓凝紫臉上青氣一現,擡起掌來,卻又停在半空。

    敢情花曉霜這兩句話正好點中她心底要害。

    韓凝紫自以為無論容貌本事,都遠勝淩霜君數倍,但那個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賤人卻偏生霸占了自己心愛之人。

    此恨可比天高,輸給誰也不打緊,輸給這對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轉了數個念頭,拍開曉霜穴道,說道:“好,咱們再比一次,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勝我?”後退數步,美目生寒。

    花曉霜默默直起身子,忽地擡起手掌,拍向頭頂。

    韓凝紫見狀一驚,豈容她輕易就死,倏地搶上,左手勾她腕脈,右手食指,點她胸口要穴。

     花曉箱傷勢沉重,身手遲鈍,更不料韓凝紫來勢如此迅疾,陡然間已被她扣住手腕。

    但她豈肯再落人手,受盡欺辱,當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頂向韓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尋梅”。

    韓凝紫暗自冷笑,嘴裡卻叫聲:“好。

    ”使出飄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雙臂一圈,便将花曉霜右臂纏住,喝聲:“斷!”原來,她那日輸給曉霜,事後反複揣摩,隻覺“暗香拳法”處處克制“飄雪神掌”,急切難破,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