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隐機伏

關燈
他站在獨秀山與分龍嶺之間的山脊上,仰天吸入一口長氣,閉上雙目,整個人似乎僵化 了,身上每一條肌肉,都靜止松馳像是失去了活力。

    久久,久久,方重新開始呼吸,但仍然 沒有“活”的迹象,像個死人,隻是死人多口氣而已。

     東方出現了朝霞,已可看清四周的景物了。

     滿山都是新綠的樹林,野草一片鮮綠,野花一團團一簇簇。

    他呼吸着濃濃的、清新的春 的氣息。

    好一個難犁清明好天氣,與往年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惱人時節完全不同。

     這裡真是永遠安眠的好地方。

    背後,是挺然傑出的獨秀山,和石如層樓岩洞深遂的桑 山。

    前面,是氣魄渾雄的分龍嶺,向左右伸出兩條巨臂,東面是大龍諸峰,西南是大雄、太 平諸岸,站在高處,幾乎乎可以看到五十裡外銀光如帶的大江。

    天柱山南脈在此地分龍,形 勢之雄自在意中。

    回望高入雲表、郁郁蒼蒼、連峰接岫的天柱諸峰,更感造物主的神奇浩 瀚。

    人能夠在此地安息,如果在天之靈有知,亦将永無遺憾。

     朝陽上升之前,他已練完每天必練的功課。

     他擡起放在草中的佩劍,徐徐整衣。

    青袍的腰帶系妥,結好原已披散的長發,草草挽了 一個懶人髻。

    年青的面孔,開始回複正常的氣色,臉龐呈現健康的肉紅,行道江湖将近八寒 暑,但歲月并未曾在他臉上留下多少風霜的遺痕,依然顯得年輕、健康、充滿活力。

     八年,在他的感覺中,已經夠漫長了,過去的那一串刀光劍影的歲月,進出生死之門的 驚險曆程,目前,他連想都懶得去想。

    十八歲出道,他逐漸成熟了,成熟才能使他了解人間 冷暖,成熟才使他看破了生老病死的無常世情,那不是他的錯。

     每年清明,他都會來到此地,祭掃他已仙逝十年的父母墳墓,和教養他成人,飛升坐華 的恩師成道遺蛻,那怕是身在萬裡窮荒,他都要趕在清明的這一天到達,十年如一日,從不 間斷。

     他的家就在前面的分龍嶺下,地名叫上溪口村,三四十戶人家,有一大半是種山的殷實 農戶。

    目前,他已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在江湖流連忘返;所以,他無牽無挂。

     這裡是他吳家四代祖先的墓園,共有九座大墳。

    右首,另以巨石堆起一座假山,裡面安 放着他恩師的羽化遺蛻,修道人不需要黃土長埋。

     祭過祖,祭過恩師,他的思路,随着袅袅香煙,飄入雲天深處,飄入渺渺虛無。

    他在 想:人是多麼渺茫哪!生,短短的百十年;死,黃土一坯。

    不管是聖賢或不肖,生是一樣 的;死,也是一樣的,誰也逃不過宿命輪回。

     紅日已升上東山頭,山風帶來一陣陣涼意。

    他收拾好祭品,納入那兩尺寬的提籃,走出 墓園口,轉身深沉地注視冷清的墓園。

     他知道,他得走了,走向他選擇的道路,走向不可測的茫茫天涯。

    明年清明,他能否再 回頭整修這寂寞的墓園?恐怕隻有天曉得。

    也許,他自己的屍骨已不知化在那一片黃土中, 喂飽了那些蛆蟲。

     他終于走了,随之而來的無端感慨已抖落在墓園,堅定的步伐,代表了他向前邁進的豪 邁心情。

    到了嶺下,上溪口村在望。

    從散亂的起伏茅舍中,他已可清晰地看到位于村東,傍 着溪流,一連三進外有大院的土瓦室,那就是他的家。

     相距三四裡,他突然看到樹林映掩中,前院的防獸牆外有異物一閃而沒。

     突然,他站住了,緩緩地放下了提籃,莊嚴地肅立,他臉上的神色變了,變得冷森、威 嚴,雙目冷電四射,常身散發出異樣的危險氣息。

     他解下佩劍,改插在腰帶内,挽起袍袂掖在腰帶上,撈起衣袖,檢查左右兩具護臂套。

     每一具臂套外,各有六枚體型表面無異。

    但光線反射呈折向扭曲的四寸柳葉刀,不但可保護 手臂,取出也十分容易靈活。

    這就是他江湖綽号的由來:邪劍幻刀。

     邪劍幻刀吳玄,江湖上最剽悍、最莫測、最難纏的年輕高手。

    不論黑白道名人,皆對他 存有三五分戒心;除非這人立身行事真的無怍無愧。

     他出現在村口的大樹下,前面是一條跨越溪流的小木橋,站在橋頭,可看到半裡外他家 的前院。

     大樹下,坐着一位老态龍鐘,一條腿不良于行的白發老人。

    這種年歲的人,可說已入土 大半,早晚會入土與泉下的親朋們聚會,不上山祭祖是可以原諒的,反正不久就可以躺在那 裡面永遠安息了。

     “三伯公。

    ”他提高嗓門,似乎認定老公公是聾子:“明年,小玄再回來向人老人家請 安。

    ” “哦!小玄。

    ”老公公眯着老眼笑說:“這就走了嗎?明年,也許你見不到我了。

    ” “放心,三伯公,小玄可以保證,你老人家一定可以嘗到,小玄從南京帶回來孝敬你老 人家的美味點心。

    ” “呵呵呵!但願如此。

    ” “小玄走了,祝福你老人家壽比南山。

    ” “謝謝你。

    走吧!趁着年輕。

    像我,想走也走不動啦!好走。

    ” 他走了,大踏步越過小橋,頭也不回地揚長去遠。

     不久,八個男女老少沿小徑狂追。

     領先的花甲老人生了一張三角臉,雷公嘴,鼠須稀疏,鷹目冷電閃爍。

    腰帶上,插了一 把古色斑斓的長劍,還吊着一捆天蠶絲混絞的九合蛟絲帶三爪鈎長索。

     八個人,每人都有一捆這種刀砍不斷的怪索。

     “這家夥該死!”花甲老人一面急奔一面咒罵:“沒料到他祭完祖不返家迳自走了,咱 們白等了半天,失去了大好機會。

    該死的!” “陳老。

    ”後面的一個瘦長中年人說:“會不會是他發現了我們,所以逃走了?”。

     “那是不可能的。

    ”陳老肯定地說:“這種時候,誰也不會料到有人侵入屋中布埋伏等 他。

    ” “恐怕追不上了。

    ” “廢話!他走路,平常腳程能走多遠?我們是趕,至少比他快五倍。

    ” “陳老,追上他也沒有設伏狙擊的機會了。

    ” “隻要咱們先看到他,就可以繞到前面找地方設伏布陣,這就是老夫先派李家兄弟加快 趕去的緣故。

    ” “陳老,兄弟總覺得有點不妥,風險太大。

    ” “你少廢話好不好?要怕,你可以不必跟來。

    ”陳老不悅地說。

     小徑在叢山裡蜿蜒南行,通向安慶府城,沿途村落稀少,人煙罕見,飛禽走獸滿山滿 谷,見人不驚。

     一陣好趕,小徑一折,樹林已盡,前面出現一處平坦的茅草山坡,小徑繞坡西而過,徑 西是清澈的水溪流。

     “哎呀!”前面的陳老突然驚呼,身形倏止。

     後面的七男女刹不住勢,幾乎撞成一團。

     路有的小樹下,躺着兩個勁裝中年人,佩劍和百寶囊位置依舊,可知并不曾發生鬥毆。

     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幹,雙目睜得大大地,瞳仁已散。

     任何人也可以看出,這兩位仁兄已經死了,死去片刻而已,屍體尚溫。

     “李家兄弟完了!”陳老抽口涼氣說。

     前面,突然傳來了悅耳的歌聲:“十年湖海泛舟,幾多愁?白發青燈今夜,不宜 秋……” 陳老發出一聲悲憤的怒吼,在歌聲中疾沖而出,到了平坡下。

     草坡中間,鬼魅似的升起邪劍幻刀修長的身影,歌聲已止,人站在那兒不言不動,陰森 的煞氣充溢在天宇下,遠在百步外的八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