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參商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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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

    他驚得差點把手裡的東西掉落。

    那隻白鳥從窗口穿入,盤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頭,抖抖羽毛,松開滿身的雪,發出長短不一的凄厲叫聲。

     “雪兒,怎麼了?”那個旅客略微吃驚,低聲問,“你飛哪兒去啦?” 那人的聲音柔和清麗,竟是女子口聲,讓差吏不由微微一驚。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個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質門簾被猛然掀開,一陣寒風卷入,一個人踉跄地沖入城門口的驿站内。

     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滿面風塵,仿佛是長途跋涉而來,全身沾滿了雪花。

    隐約可以看到他的懷裡抱着一個人,那個人深陷在厚厚的狐裘裡,看不清面目,隻有一隻蒼白的手無力垂落在外面。

     “有醫生嗎?”他喘息着停下來,用着一種可怕的神色大聲問,“這裡有醫生嗎?” 在他擡頭的瞬間,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藍色的…藍色的頭發?!驿站差吏忽然覺得有點眼熟,這個人,不是在半個月前剛剛從烏裡雅蘇台路過,向西去了的麼? “這位客官,你是……”差吏遲疑着走了過去,開口招呼。

     “醫生!”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領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說,這裡的醫生呢?!” 對方隻是伸出了一隻手,就輕松地把差吏淩空提了起來,惡狠狠的逼問。

    那個可憐的差吏拼命當空舞動手足,卻哪裡說的出話來。

     旁邊的旅客看到來人眼裡的兇光,個個同樣被吓住,噤若寒蟬。

     “放開他,”忽然間,有一個聲音靜靜地響起來了,“我是醫生。

    ” 雪鹞仿佛應合似的叫了一聲,撲簌簌飛起。

    那個旅客從人群裡起身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三十許的素衣女子,頭上用紫玉簪挽了一個南方婦人常見的流雲髻,容色秀麗,氣質高華,身邊帶了兩位侍女,一行人滿面風塵,顯然也是長途跋涉剛到烏裡雅蘇台——在外出頭露面的女人向來少見,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這個人身上,卻絲毫看不出會武功的痕迹。

     她排開衆人走過來,示意他松開那個可憐的差吏:“讓我看看。

    ” “你?”他轉頭看着她,遲疑,“你是醫生?” “當然是。

    ”那個女子眼裡有傲然之氣,攤開手給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駁的口吻道,“我是最好的醫生——你有病人要求診?” 妙風微微一怔:那個玉佩上蘭草和祥雲紋樣的花紋,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醫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來,那麼,她終是有救了?! “那麼,快替她看看!”他來不及多想,急急轉身過來,“替她看看!” 那個女子無聲地點頭,走過來。

     長長的銀狐裘上尚自有未曾融化的雪,她看不到陷在毛裘裡的病人的臉。

    然而那隻蒼白的手暴露在外面的大風大雪裡,卻還是出人意料的溫暖——她的眼神忽然一變:那隻手的指甲,居然是詭異的碧綠色! 這種症狀……這種症狀…… 她急急伸出手去,手指隻是一搭,臉色便已然蒼白。

     “這、這……”她倒吸了一口氣,眼神慢慢變了。

     “醫生,替她看看!”妙風看得她眼神變化,心知不祥,“求你!” 看着對方狂亂的眼神,她蓦然覺得驚怕,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喃喃:“我救不了她。

    ” “什麼?”妙風一震,霍然擡頭。

    隻是一瞬,懇求的眼神便變轉為狂烈的怒意,咬牙,一字一字吐出,“你,你說什麼?你竟敢見死不救?!” 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麼拔劍的,在滿室的驚呼中,那柄青鋒已指到她的咽喉上。

     “見死不救?”那個女子看着他,滿眼隻是憐憫,“是的……她已經死了。

    所以我不救。

    ” 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狂怒的人忽然間安靜下來,似是聽不懂她的話,怔怔望向她。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已經死了兩個時辰了。

    ”女醫者俯下身将那隻垂落在外的手放回了毛裘裡——那隻蒼白的手尤自溫暖柔軟,“你一定是一路上不斷的給她輸入真氣,所以屍身尚溫軟如生。

    其實……” 她沒有忍心再說下去。

     ——其實,在你抱着她在雪原上狂奔的時候,她已然死去。

     長劍從手裡蓦然墜落,直插入地,發出鐵石摩擦的刺耳聲響,驿站裡所有人都為之一顫,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上一句話。

    鴉雀無聲的沉默。

     “……”妙風想去看懷裡的女子,然而不知為何隻覺得膽怯,竟是不敢低頭。

     “胡說!”他忽然狂怒起來,“就算是七星海棠,也不會那麼快發作!你胡說!” “不是七星海棠。

    ”女醫者眼裡流露出無限的悲哀,歎了口氣,“你看看她咽喉上的廉泉穴吧。

    ” 妙風怔了許久,眼神從狂怒轉為恍惚,最終仿佛下了什麼決心,終于将懷裡的人放到了地上,用顫抖的手解開圍在她身上的狐裘。

    雪鹞一直用黑豆一樣的眼睛盯着她的臉,不停在周圍盤旋,發出咕咕的聲音,爪子不安地抓刨。

     狐裘解下,那個女子的臉終于露了出來,蒼白而安詳,仿佛隻是睡去了。

     ——然而,卻赫然有一支金色的針,直直插在了咽喉正中! 那一瞬間雪鹞蓦然振翅飛起,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

    他再也無法支持,雙膝一軟,緩緩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掩面,再也難以克制地發出了一聲啜泣。

     “哎呀!”周圍的旅客發出了一聲驚呼,齊齊退開一步。

     望着那一點紅,他全身一下子冰冷。

     “為什麼?”擡起了手,仿佛想去确定眼前一幕的真實,雙手卻顫抖得不受控制,“為什麼?” 在他不顧一切的想挽回她生命的時候,她為什麼要了結自己?為什麼! “她中了七星海棠的毒,七日後便會喪失神智——我想她是不願意自己有這樣一個收梢。

    ”女醫者發出了一聲歎息,走過來俯身查看着傷口,“她一定是一個極驕傲的女子。

    ” “不過你也别難過——這一針直刺廉泉,極準又極深,她走的時候必然沒吃太多的苦。

    ”女醫者看過了咽喉裡的傷,繼續安慰——然而在将視線從咽喉傷口移開的刹那,她的聲音停頓了。

    她忽然瘋了一樣的撲過來,撥開了散落在病人臉上的長發,仔細辨認着。

     “天啊……”妙風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震驚而恐懼。

     他下意識的擡起頭,就看到那個女醫生捂着嘴,直直地盯着他懷裡的那個病人,臉上露出極其驚懼的神色。

    他想開口問她,然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直看着薛紫夜,就這樣忽然倒在了地上。

     她手裡的玉佩滾落到他腳邊,上面刻着一個“廖”字。

     那一瞬間,妙風想起來了——這種花紋,不正是回天令上雕刻的徽章? 這個姓廖的女子,竟是藥師谷前任谷主廖青染! 天亮的時候,一行四人從驿站裡離開,馬車上帶着一具薄薄的柳木靈柩。

     綠洲烏裡雅蘇台裡柳色青青,風也是那樣的和煦,完全沒有雪原的酷烈。

     妙風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無數旅客驚訝地望着這個扶柩的白衣男子,不僅因為他有着奇特的藍色長發,更因為有極其美妙的曲聲從他手裡的短笛中飛出。

     那曲子散入蔥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傷。

     廖青染從馬車裡悠悠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一首《葛生》,不自禁的癡了。

     “冬之夜,夏之日。

    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 她轉過頭,看到了車廂裡靜靜躺在狐裘中沉睡的弟子。

    小夜,小夜……如今不用再等百年,你就可以回到冰雪之下和那個人再度相聚。

     你可歡喜? 笛聲如泣,然而吹的人卻是沒有絲毫的哀戚,低眉橫笛,神色甯靜地穿過無數的垂柳,仿佛隻是一個在春光中出行的遊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沒有人認出,這個人就是昨夜抱着死去女子在驿站裡痛哭的人。

    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子這樣痛哭,驿站裡的所有人都無法說出話來。

     然而,昨夜那一場痛哭,仿佛已經到達了他這一生裡感情的極限,隻是一夜過去,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靜——那是經過了怎樣冰火交煎、才将一個人心裡剛萌發出來的種種感情全部冰封殆盡? 癡癡地聽着曲子,那個瞬間,廖青染覺得自己是真正的開始老了。

     聽了許久,她示意侍女撩開馬車的簾子,問那個趕車的青年男子:“閣下是誰?” 妙風沒有回答,隻是自顧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為何和閣下在一起?”她撐着身子,虛弱地問——她離開藥師谷已經八年,從未再見過這個唯一的徒弟。

    沒有料到再次相見,卻已是陰陽相隔。

     “請閣下務必告訴我,”廖青染手慢慢握緊,執意地追問,“殺我徒兒者,究竟何人?” 笛聲終于停止了,妙風靜靜問:“前輩……是想報仇麼?” “是不是大光明宮的人?”廖青染咬牙,拿出了霜紅傳信的那方手帕。

     手帕上墨迹斑駁,是無可辯駁的答案。

     妙風轉過了身,在青青柳色中笑了一笑,一身白衣在明媚的光線下恍如一夢。

     “是的,薛谷主因為行刺教王而被殺——”他輕輕開口,聲音因為攙雜了太多複雜的感情反而顯得平靜,“不過,她最終也已經得手——是以廖前輩不必再有複仇一念。

    種種恩怨,已然在前輩到來之前全部了斷。

    ” “而我……而我非常抱歉,沒能保住薛谷主的性命。

    ” 他的語聲驟然起了波瀾,有無法克制的苦痛湧現。

     廖青染喃喃歎息:“不必自責……你已盡力。

    ”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人抱着一具屍體在雪原裡狂奔的模樣——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卻清楚的知道、眼前這個人決不會是兇手。

     廖青染轉過身,看了一眼車廂内用狐裘裹起的女子,在笛聲裡将臉深深埋入了手掌,隐藏了無法掩飾的哀傷表情——她……真是一個極度自私而又無能的師傅啊! 七星海棠的毒,真的是無藥可解的麼? 不!作為前任藥師谷主,她清楚的知道這個世間還有唯一的解毒方法。

     ——然而,即使是她及時的遇到了他們兩人,即使當時小夜還有一口氣,她……真的會義無返顧的用這個一命換一命的方法,去挽救愛徒的性命麼? 不……不,她作不到! 因為她還不想死。

     她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兒子,還有深愛的丈夫。

    她想看着孩子長大,想和夫君白頭偕老——她是絕不想就這樣死去的。

    所以,她應該感謝上蒼讓她在小夜死後才遇到他們兩人,并沒有逼着她去做出這樣殘酷的決定。

     狐裘上的雪已經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的從白毫尖上落下,沾濕了沉睡人蒼白的臉。

    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兒的臉,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臉上沾染的雪水——那樣的冰冷,那樣的安靜,宛如多年前她把那個孩子從冰河裡抱起之時。

     她忽然間隻覺萬箭穿心。

     車内有人失聲痛哭,然而車外妙風卻隻是橫笛而吹,眼神裡再也沒有了大喜或者大悲,平靜如一泓春水。

    他緩緩策馬歸去,穿過了烏裡雅蘇台的萬千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裡,不久前曾經有過一場舍生忘死的搏殺。

     那裡,她曾經與他并肩血戰,在寒冷的大雪裡相互依偎着取暖。

     那是他這一生裡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溫暖。

     在那個黑暗的雪原上,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畢生未有的溫暖,卻又永遠的失去。

    就如閃電劃過亘古的黑,雖隻短短一瞬,卻讓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了全新的天與地。

     那一眼之後,被封閉的心智霍然蘇醒過來。

    她喚醒了在他心底裡沉睡的那個少年雅彌,讓他不再隻是一柄冰冷的利劍。

     然而,這一切、終歸都結束了……。

     無法遺忘,隻待風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烏裡雅蘇台東驿站的差吏看到了這輛馬車緩緩出了城,從沿路的垂柳中穿過,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

    趕車的青年男子手裡橫着一支樣式奇怪的短笛,靜靜地反複吹着同樣的曲調,一頭奇異的藍色長發在風雪裡飛揚。

     他的面容甯靜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然從他身體裡抽離,遠遠的超越在這個塵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給人世的最後影子。

     誰也沒有想到,烏裡雅蘇台雪原上與鼎劍閣七劍的那一戰,就是他一生的終結篇章——昆侖大光明宮五明子裡妙風使,就在這一日起、從武林裡永遠消失了蹤迹。

     如同他一直無聲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樣無聲無息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