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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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身處在潘仲明教授的書房中,唐允騰都會忘了自己來找教授是為了什麼事,完全沉迷在教授滿坑滿谷、豐富的專業藏書中。

    書房外面題名為“藏經閣”實不為過;三萬多冊的書本中有一半以上是絕版的,市面上早已找不到書目,恐怕有些書連中央圖書館也沒有收藏。

     唐允騰以為自己看的書夠多了,畢竟從高中到現在,博士學位即将到手,他從不曾停止涉獵有關考古、曆史方面的各種書籍。

    台北市每個圖書館的書本分布地區,他甚至比管理員還熟;然而每次來此一遊,總會發現一些他意想不到的書,他會狂喜地就地閱讀,然後很快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不看到完,眼睛絕對不懂得酸。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潘教授抽走他手中的書,他才意猶未盡地擡起頭,有一些搞不清楚狀況。

     潘教授不厭其煩地重複他剛才說過的話:“你同意嗎?” “同意?同意什麼?”唐允騰摸不着頭緒地問着,楞楞的表情顯示出剛才他并沒有認真聽教授說話。

    剛才教授有說什麼嗎? 潘教授歎了口氣。

     “同意當我那個學生的家教嗎?對她,我實在隻有高舉白旗的份了。

    好不好?去教她英文,去教她曆史,好歹讓她能順利畢業。

    ” 看着潘教授愁眉苦臉的表情,唐允騰不禁感到好笑。

    潘仲明教授可是A大的王牌教授,相當活躍,學生們都競相選他的課。

    他的教法生動,完全是西方的導引、邏輯思考啟發式的教育,加以融合孔老夫子的“因材施教”,沒有他教不成的學生;這不是教授自己發的豪語,而是學生們口耳相傳的。

    想不到竟然出現了一個能讓教授高舉白旗的學生,怎麼不叫他又訝異又好笑呢!感情這位學生必是頑劣不堪,或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如果真是這樣教授又何必費心替他物色家教?任其自生自滅也就算了,還來得痛快些。

     “到您手上都無可救藥的學生,讓我去教有用嗎?”唐允騰好奇地問。

     “我不忍心,相信任何人看了都會不忍心。

    她不是頑劣,她真的很認真;地也不太笨;她很單純,很認真,隻是我的方法啟發不了她,這是我最遺憾的。

    ”潘教授回想那個擁有一張洋娃娃般美麗面孔的楊希泰,再三感歎不已。

     “可是……”唐允騰仍是猶豫。

     潘教授打斷他:“試試看吧,我确定她需要一個家教。

    反正你距出國還有一段時間,黃秀文那份家教你也辭了,不是嗎?出國教書,除了要有真材實料外,實戰經驗也是很重要的,不妨将此當成一種實習。

    ” 斯文俊逸的唐允騰一陣估量後,最後還是點頭了。

    何妨呢!如果這學生真的頑劣不堪,或愚不可及,姑且就當是實習吧。

    誰知道将來在美國大學執教會面對什麼樣古怪的學生!搞不好恰巧有同一型的。

    盡力而為吧!真的能幫得上這位學生,也是好的。

     想來這二年的大學生活也夠坎坷的了!大一時,三分之一的學分不及格,最後是老師們于心不忍才在補考上讓她通過。

    她由企管系轉到曆史系了,死背的東西總是簡單得多吧;但是唉!别人能順利通過,她恐怕還得重修。

     楊希泰手中永遠抱着一本英文文法,在A大,她是出了名的“草包美人”,難聽一點的解釋就是:金玉其外接下來的那一句就是什麼敗絮之類的東西在其中啦!商學院的數字、管理、貿易,常常搞得她大腦團團轉。

    原以為曆史系上頭沒有英文、數字,會容易一些:可是容不容易對她都沒有什麼差别,反正她都不會就是了。

    原來曆史系也要讀外國曆史,厚厚一大本原文書整慘了她。

    潘教授向來很疼她的,還幫她找了家教,要她下課後到校門口等她的家教。

    不知道那個家教會不會和潘教授一樣好?如果他很兇,那可怎麼辦才好?她很擔心。

     對于唐允騰,她進了曆史系才知道他名氣大到什麼程度。

    他是潘教授執教二十年來首位得意門生,A大的才子,在A大修完碩士學位後,又前往T大修博士學位。

    才二十七歲,已經有一家着名的美國大學下聘書要他去做研究,并且提撥大筆研究費要讓他去挖古迹,隻等他博士學位到手,馬上就可以成行了。

    聽說他精通八國語言,可以背全世界二十國的曆史背景呢。

    連中央圖書館内有幾本書他都知道,誇張一點的說法是:無論你到任何一家圖書館,抽出一本有關曆史、考古、語言方面的書,借書卡上面絕對有唐允騰的名字。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聰明的人呢?拿學位文憑像吃大白菜一樣簡單。

    偏偏她念呀念的,連阿彌陀佛、耶稣基督、觀世音菩薩都成天挂在嘴邊默念,就是永遠不及格。

    上帝實在太不公平了,她這麼認真,就是得不到好分數。

    什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全是騙人的! 背靠着圍牆,楊希泰精緻如水晶娃娃般剔透絕倫的俏臉上一層愁雲慘霧。

    惱人的春風! 連風也要欺負她,吹亂她長發,害她忙按住長發,免得遮去視線;風也吹拂起她及膝的小圓裙,讓她又忙不疊地趕緊用拿書的手壓住裙擺。

    她被吹得惱怒不已,苦惱地将臉别向順風處,一個失手,手上的書,連帶夾着的考卷全掉到地上。

     考卷輕飄飄地被風吹起,四下分散。

     “噢!”希泰氣惱地低叫一聲,連忙追趕着她那幾張考卷──東撿一張,西撿一張。

    好像撿齊了,不放心又四處看了下;有一張還在飛着,她忙撲過去。

     另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早她一步撿起了考卷,可憐的楊希泰隻好收勢不住,以很标準的姿勢,跳入一個陌生人懷中;那人胸膛寬寬厚厚的,撞疼了她挺俏的鼻,頓時令她感覺有些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的。

     那人雙手很紳士地扶住她肩膀,拉開她。

    溫柔的聲音在她頭上方發出:“有沒有怎樣?沒事吧?” “沒事。

    ”希泰連忙撥開蓋住臉的長發,一邊忙着後退;後腳跟恰巧不知給什麼東西絆到,整個人往後倒去;幸好那陌生人及時又抓住她,傾身撿起她腳後跟的文法書,扶她站直才放開她。

     “對不起……”又出糗了,希泰老覺得惡運之神總是非常眷顧她。

     擡頭打算好好開口感謝這位善心人士,可是她一看清陌生人的長相,就張大了嘴,吐不出一個字,隻是楞楞地看着他他,好好看呀,沒有大姊夫的沈穩内斂,沒有二姊夫那種外發的魅力與邪氣,也沒有三姊夫的那種英勇氣概,他是另外一種的,很斯文,很有書卷氣,很有氣質的那一種,她也形容不上來。

     唐允騰被眼前這個美少女迷得呆住了。

    天!這女孩真美,美得不像真的。

    怎麼說才好? 很精緻,很無邪,很虛幻,好像不小心碰到就會碎掉似的,而她軟軟甜甜的聲音聽起來就很舒服。

    A大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嗎?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覺得自己的無禮,連忙移開眼,将手中抓着的紙還給她,瞥見那是一張考卷,慘不忍睹的紅色大差,角下幸存的一片空白處圈着一顆怵目驚心的鴨蛋;但他吃驚的不是這個,而是鴨蛋旁的署名。

     “楊希泰!”……楊希泰!她是楊希泰!他本以為是個不學無術的纨??子弟;那知道如此男性化的名字,竟是一個俏麗女孩的名字! “你是楊希泰?”他不大敢确定地開口問。

     “是呀!”希泰呆呆地點頭,奇怪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她突然覺得害羞了起來,低下了小臉,可是又忍不住想偷看他,所以忙又找個疑問問他,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他,不會被人說笑。

     “你認得我嗎?你怎麼知道我是楊希泰?” “我是唐允騰潘教授的學生,你的學長,現在是你的家教。

    ”他自我介紹。

     希泰瞪圓了雙眼,久久不能成言,隻是呆愣愣地看着他。

    他就是唐允騰呀?! 她嬌憨的表情極其迷人,教唐允騰看得癡呆之餘,不禁心生憐愛。

    她周身溢着一股不知人間險惡的清純氣質;坦白單純的眼神,顯示出被保護太過,完全未經世俗的沾染。

    這種小女生是很容易上當受騙的。

    老天爺!世上怎麼還會有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兩人身旁,結束了兩人互看良久不能自己的眸光。

     “希泰。

    ”史威搖下車窗。

    時間剛好四點三十分。

     希泰驚喜地走近車窗口。

     “姊夫!今天怎麼是你?” “老林載奶奶去接希安他們,他們夫妻打算到你家住一個月。

    ”平常都是楊家司機接送她上下課。

     “二姊和二姊夫回來了?”希泰開心大叫,就要上車。

     不過史威拉住她手,指了指她身後問:“你有朋友?” 希泰猛然想起今天要上家教課,她一直忘了跟家人提起,連忙拉過唐允騰,一時忘了男女要授受不親。

     “姊夫,我今天可能要晚一些回去了。

    ”她對史威說,以為史威應該懂。

     史威卻是滿臉問号,是小妮子的男朋友嗎?條件不錯;可是兩人看起來好像初相識到底是什麼關系?他索性開門下車。

     “你好,我是史威,希泰的姊夫。

    ”他伸出手。

     唐允騰也伸手與他握了下,自己介紹:“我是楊小姐的家教。

    今天第一次補習,其實也不是很正式要上課。

    等會我跟她要去潘教授的辦公室,說明一些上課内容,以及往後上課的時間。

    ” 這男子一看就是安全型的,史威可以很放心地将希泰交給他。

    前些天潘教授曾和他聯絡要給希泰找個家教,史威相當贊成,特别拜托要找個正派、有耐心的才行,最好是女孩;不過這個唐允騰給他的印象非常良好,是男孩也無所謂。

     史威之所以會和潘教授那麼熟是因為希泰在監護人那一欄上寫他的名字。

    她聰明地知道每當教授要打電話跟家人“溝通”時,都不會有好事。

    史威對她好,會幫她;老奶奶雖然也會幫她,可是一定會事先臭罵她一頓。

    她被老奶奶罵得已經很慘了,不敢再給奶奶知道她學校内其他小狀況。

     史威點頭道:“老是借用潘教授的地方也不好;方便的話,上課地點不妨考慮楊家,這樣希泰也安全些對了,你預定說明到幾點?我來接她。

    ”打死他也不敢讓希泰坐公車、計程車回家,即使他晚上還有大堆公事要處理。

     不知怎的,唐允騰不想設定時間,課程講解之外,他想要與這小女孩談一談,想要多了解她;可是,他不能因一己之私就讓看來都很關愛保護她的家人擔心…… 恰好希泰也不想麻煩史威再來載她,那會讓别人覺得她太小、太天真才會讓人接來接去的,她想要當大人了。

     “姊夫,我可以一個人回去的。

    ”她開口。

     史威打量了下希泰企盼的表情嗯……有問題。

     “呃……史先生,如果太晚了,我會送楊小姐回去。

    ”唐允騰看了希泰一眼,很真誠地說着。

     莫非?……史威自認直覺靈光,他笑了笑,不再多說。

    瞧希泰雙眼閃着晶亮神采,這麼惹人疼愛,他能多說什麼?“好吧!晚上坐計程車回來。

    身上有沒有帶錢?”這點是最重要的。

     “有!我有帶。

    ”她記起早上出門在口袋中塞了伍佰元,忙要掏出來現寶;可是左翻右翻,裙子口袋裡沒有,上衣口袋也空空如也,越是找,越是心急,整張臉都脹紅了。

     史威在歎氣聲中從皮夾内掏出一張仟元鈔,不過不是交給希泰,而是遞向唐允騰。

     “麻煩你了,唐先生。

    ” 唐允騰沒有收下,直搖頭說:“不必了,我會用機車載她回去。

    ” 史威轉而将鈔票塞入希泰手中,交代任務:“等會寄放唐先生那邊。

    ”他再笑看唐允騰,無奈地道:“我們希泰有個毛病;上街經過什麼冰店、娃娃店、書店都非要進去不可,每次回來沒有買東西的原因是她的錢自己會長腳跑掉,餓肚子的事是家常便飯。

    替我們注意一些,麻煩了。

    ”輕輕一颔首,就上車走了。

     希泰非常不好意思地将壹仟元鈔高舉過眉。

     “拿着吧!不好意思。

    ” 唐允騰拿過,很不可置信地看她難怪她那麼瘦。

     “你今天中午吃了嗎?”他問。

     “姊夫事實上是誇大其詞了,我今天中午當然有吃,我還吃了冰淇淋呀!”希泰想起來了,叫道:“我給他伍佰塊,老闆沒有找零錢給我!”她終于想起伍佰元的下落。

     現在,唐允騰也開始擔心她了;起先還以為她姊夫誇大了。

    這麼教人擔心的小迷糊—— 唉──不過,其實相當可愛,是可以珍惜的小缺點。

     “走吧,先去教授那邊”他想了想,按着問她:“肚子餓不餓?” “餓。

    ”她很小聲地回答。

    中午的那頓飯,是受到那家店打出冰淇淋無限量供應的吸引才去的,她吃了一桶冰淇淋,至于客餐好像原封不動一直擺在那裡,所以五點不到,她的肚子就大唱空城計了。

     于是,唐允騰先領她去飽餐一頓了。

    哎!他實在是個體貼的好人。

    如果他不問,她肯定不敢說自己餓了。

    老奶奶教的淑女守則之一:未經旁人詢問,不可擅自要求吃東西,尤其在非用餐時刻據說那是很不禮貌、很沒教養、很沒氣質的女孩才會如此,而且會被認為是好吃鬼。

     希泰覺得自己好幸運,遇到這種好老師。

     打從楊家嫁出三個女兒後,還沒有一次是大家一同聚在一起的。

     出嫁已經一年的楊希安是經常的缺席者。

     希平目前很争氣地又替史威懷了一個孩子。

    而結婚甫半年,跟着沈拓宇東奔西跑追求刺激的希康,上個月匆匆給丈夫護送了回來──原因無它,不小心懷孕了。

     哎!她與丈夫都沒打算那麼早有的;不過顯然沈拓宇已經克服了心結,開始歡喜地準備當個爸爸了,并且決定陪妻子在台灣待産。

    說到這裡,又得說說楊家老二。

    希安的肚子一直沒消息,這是很令衆人意外的;周約瑟黏她那麼緊,怎麼一年了還沒有孩子? 希安嫁到法國後,日子并不閑,奉行夫唱婦随,居然也玩起賽車來了。

    起先這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