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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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變故之後,整個宮闱都冷寂了下來。

    先皇卒亡與姑姑的中風,令父親深感悲痛,對姑姑的怨憤随之煙消雲散。

    經過連番劫難,父親對權勢似乎再無從前的熱忱,與蕭綦的敵意也緩和了許多。

    在這連番的争鬥中,我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也都已經疲憊不堪,再不忍心繼續傷害身邊之人。

     到底是血濃于水,骨肉相連,親人之間再深的隔閡,也總有化去的一天。

     隻是,從前那美好的那些時光,終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們之間已有了一道永遠的溝壑。

    父親再不會把我當作他羽翼呵護下的嬌女,再不會如從前一般寵溺我,回護我。

    如今在他眼裡,我是王氏的女兒,更是蕭綦的妻子,是與太皇太後一同垂簾于朝堂之上,真正掌管着整個宮闱的女子。

     轉眼一年間,爹爹蒼老了許多,談笑間依然從容高曠,卻再沒有從前的傲岸神采。

    無論多麼強硬的人,一旦老去,總會變得軟弱。

    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後,和他一起守護每一位家人,守護這個家族。

     姑姑曾説,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天職卻是庇佑和守護。

    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堅韌的女性,一代代承襲着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輩的位置已經互換,漸漸老去的父母和姑姑,開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們庇護下的我,卻已成長為這個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親總是提起故鄉,提起叔父。

    自叔父逝後,嬸母帶着兩個女兒扶靈還鄉,再未回返京城。

    父親也離開故鄉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鄉情切。

    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紛擾事務,一人一蓑一木屐,遁遊四方,寄情山水之間,踏遍錦繡河山。

    我明白父親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歸隐田園或許是他最好的選擇。

    唯一遺憾的是,母親終不能原諒父親,也再不願離開慈安寺。

     父親亦不再強求,他最後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親,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歎道,“人生至此,各有歸依,緣盡亦是無憾了。

    ” 當時我已覺得有些異樣,父親從前總愛説,阿妩最解我意,我們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隻是我沒有想到,父親的去意如此堅決,決定來得如此之快。

     數日之後,父親突然遞上辭官的折子,不曾與任何人辭别,悄然留書一封,隻帶着兩名老仆,一箱藏書,便挂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馳馬追出京郊數十裡,直至河津渡口,卻見一葉孤舟遠泛江上,蓬帆漸隐入水雲深處……父親就這樣抛下一身塵羁,孤身遠去。

    居廟堂則顯達,泛江湖亦高曠,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親。

     母親得知父親辭官遠遊的消息,一言不發,隻是撚着佛珠默默垂眸。

    然而徐姑姑次日卻告訴我,母親徹夜無眠,念了一整宿的經文。

     不久之後,總算迎來久違的喜事,懷恩終于迎娶了玉岫,成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兩名親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亦令我覺得珍貴。

    随後,哥哥的侍妾又為他生下一個男孩,這已是他的第三個孩子。

    喜氣沖淡了憂傷,日複一日,風雨褪盡的帝京又回複了往日的繁華。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小皇上已經呀呀學語,可惜他天生體弱,還遲遲不能學步。

    每當我聽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無邪笑容,仍會覺得淡淡心酸。

     這日蕭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遞過來的外袍,神色略見疲憊。

    我轉身去取參茶,卻被他攔腰攬回身側,輕輕圈在臂彎。

     他隐有憂色的神情讓我覺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輕聲問道,“怎麼了?” “沒事,陪我坐會兒。

    ”他微微阖了眼,下巴輕抵在我額頭。

    聽到他似滿足又似疲倦的一絲歎息,我心裡微微酸楚,擡起手臂環在他腰間,柔聲道,“還在為江南水患煩心麼?”蕭綦點頭,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斂去,沉沉歎道,“如今政局未穩,叛軍偏安江南,遲遲未能出兵讨伐。

    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離失所,可恨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站出來擔當!” 我一時默然,心緒随之沉重。

    今歲入春以來,河道頻頻出現異常之兆,近日多有經驗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際恐有嚴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範。

    然而滿朝官員都誠惶誠恐,誰也不敢站出來擔此大任,令蕭綦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時,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随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卻無一人堪當大任。

     蕭綦歎了一聲,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個人選,卻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負。

    ” 我怔了怔,腦中忽有靈光一閃,驚愕望向蕭綦,“你是説……哥哥?” 當年,哥哥曾跟随二叔巡視河患,督撫水利,目睹了兩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離之苦。

    回京後,他翻閱無數典籍,埋頭水利之學,更親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寫下了洋洋數萬言的《治水策》遞上朝廷。

    然而父親一向隻當他是不務正業,從未将他一介貴胄公子的治河韬略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