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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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車已經離開宮門,駛往回府的路上,車駕微微搖晃,深繁重繡的垂簾隔絕了外面陽光。

     我端直坐于軟榻,頭頸挺直,手足僵冷,始終保持着這幅倔傲姿态,踏出東宮,穿過宮門,步上鸾車……直至此刻,終于隻剩我獨自一人,緊繃的全身卻仿佛再不受控制。

    有一股強大而冰冷的力量,貫穿了我,支撐着我全副意志,不緻松懈軟弱。

     可是,腦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墜入茫茫迷霧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離宮城已經很遠了,姑姑方才的話,卻還在耳邊清晰萦繞。

     她的話,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時冰涼,一時火熱。

     我交握雙手,指甲用力掐進自己掌心,連這尖銳的痛,也驚不去心頭的惶亂。

     前面隐約傳來侍衛揚鞭開道的聲音,道邊圍觀的百姓紛紛走避,人聲喧嘩。

     明知道儀仗森嚴,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見我半根手指,人們卻依然争先恐後,冒着被長鞭抽打頭臉的風險,也要争睹上陽郡主的風華,哪怕隻看一眼鸾車的影子,聞到一縷薰香的味道,也令他們雀躍不已。

     早已聽慣這樣的喧嘩,這一刻,我卻突然覺得辛酸苦澀。

     他們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陽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個名動天下的王氏之女,寵冠一時的名門千金。

     我是誰,是美是醜,是哭是笑,并沒有人在意。

     刹那之間,恍如夢醒,我突然想縱聲大笑,淚水卻搶先湧上眼前。

     喧嘩聲中,我慢慢挑開了垂簾。

     圍觀的人潮忽然靜了下去。

     絢爛秋陽之下,我靜靜側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顔微笑。

     寂靜的人叢中陡然發出更驚人的呼聲,鋪天蓋地的喧嘩幾乎将我湮沒…… 重重放下垂簾,我閉目仰靠了軟榻,終于笑出淚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沒有出生在這個家族,此時此刻,我也不會坐在高高的鸾車之中,接受衆人仰慕……或許,我會像那個賣花少女一樣,擠在路邊墊腳張望,又或許像某個侍女,跟在車駕後面,任由塵土沾衣。

     誰會在意一個賣花女的绮顔玉貌,誰會相信一個侍婢也可能驚才絕豔。

     我比她們多出的,不過是一個身份。

     一路恍惚,不覺已經到府。

     跨進内庭,還未來得及回房,就聽見母親的哭泣聲隐隐傳來。

     我扶着錦兒的手,隻覺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飄,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沒有勇氣邁步。

     從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麼久,那麼艱難。

     哐啷一聲裂響,驚得我與錦兒雙雙一顫。

     貢窯冰紋白玉盞被擲出門外,跌個粉碎,伴随着母親的悲泣,“你算什麼父親,算什麼宰相! “瑾如,你身為長公主,應當明白這是國事,并非我們一門家事。

    ”父親的聲音蒼涼無力。

     我停步,立在門口,一動不動。

     身旁傳來錦兒止不住的顫抖,我側頭看她,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壞了。

     我對她笑了一笑,卻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見自己的笑容,比她蒼白面色更加慘淡。

     母親的聲音隐隐嘶啞,哀傷欲絕,全無往日的雍容,“什麼公主,什麼國事,我隻知道我是一個母親!天下為人父母者,愛子女遠勝愛己,難道你不是阿妩的父親,難道你就不會痛心?” “我不隻是這雙兒女的父親,我還是王氏長子,是當朝丞相。

    ”父親的聲音在發抖,“瑾如,你和我,不僅有女,有家,還有國!阿妩的婚事,不是我們嫁女,是王氏,乃至整個士族的聯姻!” “讓我的女兒去聯姻,去籠絡軍心,你們這滿朝文武卻做什麼去了?”母親厲聲斥問。

     這一聲斥問,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是啊,娘,這也是我最想追問的一句。

     父親沒有回答,沉默,陡然而來的沉默,讓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為父親不會回答了,卻聽到他沉緩無力的聲音,“你以為,如今的士族還是當年的風光,如今的天下還是當年的太平世道麼。

    ” 父親的聲音陡然暗啞,這還是父親的聲音麼……我那偉岸高曠的父親,何時變得這樣蒼老,這樣無力! 胸口緊緊揪扯,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宮,嫁入相府,所見所聞都是滿目錦繡,可是瑾如,難道你真的從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權外落,民間流亂四起,當年何等煊赫的門閥世家,如今早就風光不再……你以為,我們王氏能夠顯赫至今,真的隻是靠着與皇室的姻親嗎?” 母親不語,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