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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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日:同全人類吵架。

    一個人的命運确有光明時期同黑暗時期之分,這明顯 地是我的烏雲紀。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時刻終于來臨,我們要告一段落,真沒想到快二 十世紀九十年代,失戀同樣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靜的與他道别,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鏡子,才發覺面孔顔色如一張枯了的樹葉。

     七月五日:一連幾口等行方回心轉意。

    太累了,失去一個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複許多費時費事的程序,譬如歡天喜地的在約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兩支吸管額頭對着額頭共飲等,最慘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給他看──我并沒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

     行方沒有回音。

     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

    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男女有别。

     我開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

    去年剛去過,今年又輪到我,那是一個非 常落後的地方,滿街都是黃眼睛黑皮膚的人,狀若狒狒,三個月後帶着慢性肝炎與夢 魇回來,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已算幸運。

     禮貌地問:"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頭大悅,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你不愛去嗎,就是要你去,這是他為人上司 惟一之樂趣。

     "不,"他答得飛快,像是背好的台詞,"你不能不去。

    " 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我問他,"那幺,我能不能不做?" 師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沖動,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發,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做了。

    我明天就走,賠公司一個月薪水,再見。

    " 他當然沒有挽留我。

     沒有人會挽留我,行方不會,老闆也不會。

    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

     七月十五日:信遞上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那邊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

    開水的顔色像茶,茶的顔色像開水。

     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

    沒去巴結 是因為做不出,怕肉麻。

    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

     我自由了。

     自此之後,白天沒有人管,晚上也沒有人管。

     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養了兩年的白鹦鹉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

    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 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 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他說肯賠償,怎幺賠?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它已會得說: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怎幺賠?相依為命這些日子…… 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

     七月十九日:房東來宣布租約滿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則收回房子。

    一算之下, 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我又沒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單位,為免受氣,速速搬家。

    反正家具屬于房東,我隻收拾 兩隻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打橫壓在我右腳上。

    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

    軟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這種一連三、三連七的倒黴事湊巧齊齊在短時間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幺 熟悉,似在什幺地方看見過的。

    哪裡?哪裡?啊,對了,在有社會意識的嚴肅小說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來索我命,好心無好報,懷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運氣一壞,我終于與社會發生密切的關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幺熬過這一個月的,怎幺熬過這半輩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陽,我 特地穿上新衣,獨自撐拐杖吃茶。

     在等車子的時候,突然有一老頭手持無線電經過我身邊,無線電中居然在播放京 戲,是周信芳的宋江殺惜呢,多幺落伍不合時宜的好戲曲。

    從前小時候鄰居一位宗伯 伯教會我聽。

    曲子把我帶到老遠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陽光下眯起眼睛許久,決定改聽帝女花之類,為自己積福。

     這是我七月份的日記。

     今天是八月三日。

     約了小周後吃飯。

    一小時内她都在說剛出籠的冬裝。

    叫她小周後,因為她姓周, 是公司裡的一枝花,尊若皇後。

     不見她悶死,見了她氣死──人比人比死人。

    益發覺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你看你,這幺悶,不如去散散心,近一點,到──"' 我老老實實說:"我怕飛機會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會啦。

    " 她不是我,她不會知道我最近的運氣。

     "真可憐。

    "是她的結語。

     吃完飯在門口分手,小周後登車而去。

     忽然有一塊烏雲落在我頭上,嘩嘩的對牢我下起雨來,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幺 事也沒有,單單我站的地方大雨傾盆,隻有苦情戲中的扁姐與我有同一遭遇,我氣極 而哭。

     到家門時身上隻能幹洗的裙子已變成一箸菜,我自暴自棄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裡都躲不過,豁出去就算了。

     我沒想到我會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

    這種私人屋面積大得驚人,每個單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貴境,猶如進入迷宮。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個門牌找,問途人是不管用的,十問九不知,在這裡住十年, 也隻能夠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個平台,九十四号,對了,我住十三樓,九死一生。

    我是死的那九個, 還是生的那一個?死好還是生好?隻有莊子才能回答。

     進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錯地方。

     我樓下可沒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與玻璃門。

     裡面有三兩顧客,正在喝啤酒。

    有人在練飛镖,也有人在彈琴。

     我覺得很累很渴;這不愧是個意外之喜,我推門進去。

     有待者前來,我說:"威士忌加冰。

    " 有友人問我,這是否自英國帶來的習慣,我曾老實的答曰:"不,因拔蘭地太 貴。

    " 買醉的人至要緊是要醉,喝什幺才醉無關緊要,那是另一項奢侈。

     我幹了一杯,很覺舒暢,"再來一個。

    "我說。

     鋼琴前的人轉頭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說:"再彈一次,森姆。

    " "要聽什幺?" "你喝什幺?我請你。

    " "咖啡。

    " "侍者,給琴師一杯愛爾蘭咖啡。

    " 他十隻會跳舞的手指在鋼琴上滑來滑去,彈出悅耳與不知名的曲子。

     對于音樂,我所懂的隻有:好聽的是謂好音樂;不好聽的是謂壞音樂。

     這個琴師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個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嘗。

     琴師對我說:"謝謝你的咖啡。

    " 我同侍者說:"我迷路了,這裡到底有幾個九十四号?" "兩個,一個在北街,一個在南街。

    " "難怪。

    "我說,"那這裡是南街?" "不,這裡是北街。

    " "原來如此。

    "我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要不要吃點什幺,小姐?我們有三文治。

    " "不要,不餓。

    "我搖頭。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籲出一口氣。

     這般親切好地方,一定要再來。

     琴師轉頭向我說:"好走。

    " 他是個頗為俊朗的男人,雙目慧黠。

     我向他擺擺手。

     "琴吧。

    "我喃喃想,他們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說也奇怪,之後我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這一覺倒睡得不錯,好得使我不願醒來。

     不過第二天還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難題紛沓而至。

     時節已近黃昏,夢長君不知。

     換下身上衣服,它皺得似胡桃殼裡取出。

    這種料子也會流行起來,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時母親們穿的洋麻紗就比這浪漫,還有喬其紗、香雲紗,現在沒有人穿 紗了,真令人納悶。

     我好好洗一個頭,拾起外國報紙,找新的工作,隻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幺工作都 不拘。

     然後在工作崗位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新的一頁,瞧,我多幺樂觀。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們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電話鈴響起來。

     是行方。

    他曾經問過:"你不會輕生吧?你不會那幺愚蠢吧?"所以每隔幾日, 他會來問我打算棄世沒有。

    我不知道他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是一個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錯失歸咎自己,故此接電話時,聲音是平靜的。

     "你還好吧?" "過得去。

    " "為什幺把工作辭掉?" "無所謂。

    " "要不要來看你?" "不用了。

    " "有什幺事,你仍可以找我。

    " 嘩,這幺大的思寵,叫人受不了。

     我問:'稅完沒有?說完就挂電話。

    " "我們難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還覺得我不夠大方。

     "做朋友?我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