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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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便聽到體内細胞加速死 亡的沙沙聲,正不耐煩他怎幺十五分鐘尚無離去之意,女秘書搭電話進來說,外頭有 鄭太太要求見我。

     我立刻用粵語說:"叫鄭旭初把她帶走。

    " 老闆問:"那是誰?" "沒有誰,朋友約我午飯。

    " 他立刻借題發揮,"你們這些小姐,就成日挂着什幺地方吃,什幺地方穿……" 話還沒說完,房門已被人推開來。

     門外站着穿粉紅色衣褲的鄭太太,她氣咻咻地把着門柄,雙眼瞪着我。

     人大班一見她便無可奈何的說:"你的朋友已經上來啦。

    "他識趣地站起來," 你們這些女孩子……"對外國人來說,隻要穿裙的便是女孩子。

     洋人避出我的房間,我想叫人,已經來不及,鄭太太把門一關,随手反鎖,我惱 怒,立刻喚人按鈴,她要來搶我手中的電話,被我一手擋開。

     我大聲叫女秘書:"快找人來開門,必要時召警。

    " 聽見召警兩字鄭太太驚慌起來,她說:"我隻不過要同你說幾句話。

    " "你有什幺資格跑上來妨礙我的自由,滾出去!" 房門外經過一番掙紮,終于打開了。

     鄭旭初與秘書一起沖進來。

     "走!"我揮着雙手說,''兩個人一起走,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們兩個。

    " 鄭旭初一味道歉,拉着他妻子走出去。

     鄭夫人還在掙紮,掉了一隻粉紅色鞋子在我房間。

     這個神經病女人!我一腳把那隻香豔的鞋子踢出去,動不動找人開談判,便是十 三點,不用官來判。

     我怒火中燒,不停在房間裡踱步──我該怎幺辦?去告訴上級?怕隻怕白白使人 看不起我,就此罷休,又不知道這女人見時再上來。

     等到鄭旭初再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我反而冷靜下來。

     他滿頭大汗,不住用手帕抹汗,面孔漲得如西紅柿,見到我像是有口難開,手足 無措。

     真可憐,我雖然皺着眉頭,一時間也不知道怎幺責備他。

     過很久,他擡起那隻鞋子,結結巴巴說聲"對不起"。

     我說:"公司這上下恐怕已經沸騰起來,一宗又一宗接着發生這種事,我們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說:"也許她察覺了,我對你有說不出的好感,也許瞞也瞞不住,她完全 知道。

    " 輪到我驚訝。

     我急急說:"快點走開,不要再來找我,我麻煩還不夠多嗎?" 這個時候珍妮匆匆走過來,一邊叫:"你沒有怎幺樣吧──"一眼看見鄭旭初," 你還在此地?你還害得她不夠?告訴你,公司并不是那幺喜歡職員鬧桃色新聞,這對 她前途大有影響。

    " 我坐下來,"我真倒黴。

    " 鄭旭初隻得低着頭走開。

     珍妮說:"來,吸支煙,可憐,今年流年不利。

    " 我灰頭灰腦的餘坐在椅子上,今後非得避開鄭旭初不可。

    這次鄭太太鬧上來,大 概是為着她丈夫對我過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緣故。

     珍妮讪笑着:"我這個人,就是愛貪小便宜,搭順風車一次兩次的出毛病,下次 還不知要付出什幺代價。

    " 我低下頭,"我想轉工。

    " "别開玩笑,誰不知道營業部那個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東一退休,你就榮 升,此時離開,你就白挨五年。

    "她開玩笑,"我跟你這幺久,就是望你這下子跑出 來,你不能放棄。

    " "可是你看我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 "你此刻一走,益發顯得做賊心虛。

    " "我頭痛。

    " '他怪不得你,我讓你靜一靜。

    "她離開我。

     我用一隻手托着頭很久很久,另一隻手在石膏中。

     當日我不敢與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們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鄭太太是這幺奇怪的一個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說一句話,這種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豈能鏟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擡起頭來,車子的煞車被人鋸斷,與鄭夫人的妒意有無關聯? "還不走?"有人推開我的房門。

    是老闆,他一向算是關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來,"珍妮都跟我說了。

    " 我先是一跳,随即感激她。

     "那與你都無辜。

    " 我冷笑,"他無辜?" "怎幺,他故意害你嗎?"老闆詫異。

     "誰知道。

    "我激憤的說。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

    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隻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着臉皮去應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許多惡夢,半夜醒來,石膏内的手臂奇癢難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鄭今天把話說明白,他對我有特殊好感。

    辦公室羅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過度渴望獲得安慰,女秘書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間,都有眉來眼去的事。

     老鄭本人并不讨厭,如果有真愛的話,他那妻子也不足成為阻力,但我并不愛他。

     要付出那幺高的代價……确直要愛得靈魂焚燒才行,誰還有那樣的精力,鄭太太是例 外,看樣子她立定心思要毀掉任何有成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幺愛丈夫,愛得那幺深那幺錯。

     是有這種女人的,現在很少了,但仍然沒有絕種:丈夫同婆婆多說一句話也會引 起不安。

     這樣說來,老鄭也是很苦的,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如影附形般緊盯着不放,而他 又不再愛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開門看見鄭旭初的面孔,開頭以為眼花,随即想大叫。

     這兩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潰。

     我說:"不用解釋了,忘記這件事,忘記你認識我。

    " "你聽我說──" "請求你們兩個,别把我擱磨心當中,她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無辜的。

    " 他很憔悴的靠牆角,"你願意親口同她說一聲嗎?" "不,我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任何事。

    "我很固執,"并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 她根本已經失去常性,"别再站在我門前,這是一個小城,無論誰做什幺都有人看 見。

    " 他忽然說了很滑稽的話:"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數是慈悲的,但凡不獲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來搭救。

    "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說,"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為在她手上浪子會得回頭,百煉鋼能化作繞指柔,别人不行,那是别人沒辦法,她是 不同凡響的一個。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個普通的女人,我沒有這幺大的野心,我 忙着救自己。

    " 鄭旭初深深歎口氣,非常語塞。

     "安慰鄭太太,"我說,"跟她說一切會過去,你們會白頭偕老,同她到巴哈馬 群島度假。

    " "我昨天已提出離婚。

    "鄭旭初說。

     老天。

     我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她的反應很恐怖,我一個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 我默不做聲。

    他們結婚多久?十年?八年?換了是我,我的反應也會很可怕。

    問 題不是愛得難與此人分離,而是恐懼:他甩掉我,我以後怎幺辦?上了年紀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對象,好比天方夜譚,于是死不肯讓身邊人離開。

     我說:"愛莫能助。

    " 我自己叫車子走,把他撇下。

     其實是可以活下來的。

    不知為什幺,許多女人在戰争與折辱之間,往往選擇折辱, 是因為惰性,身邊有個人總聊勝于無。

     像鄭太太這樣的女性,隻要肯認老,脫下海軍裝,穿上旗袍,把頭發往後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曬曬太陽,粉敷得薄些,實在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難回頭。

     那一日稍後,我注意到老鄭也來上班,各管各的事,并沒有與他交談,但同事們 在背後議論紛紛,背後也罷了,耳朵聽不見為淨,有些人面對面就笑嘻嘻的問:"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證實一下,聽說他對女人的功夫不錯……"之類。

    至今我 發覺,每個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說"我不認識鄭旭初",有人這幺做過,他罵朋友,旁人問起,他心虛, 便說:"我不認識那個人。

    "但這種手段已經不流行了,顯得幼稚。

    我隻得若無其事 地說:"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開什幺玩笑?!開什幺玩笑?!"要太極發 問的人猶自細細的把臉湊過來端詳我的眼睛,看有什幺蛛絲馬迹可尋,死不放松。

     是有這種人的,聽說誰把鼻子美容過,見到面,立刻撥開衆人,一張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來,瞪着雙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着拳頭,緊張兼神經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還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貨真價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