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玉人折揚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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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興奮地跳了起來,跑到那花叢間,又笑又跳地轉着圈,扯着各種綠葉向空中飄灑,任由他們掉落到我的腦門上,直到扯痛臉上的傷,才停了下來,給老天爺磕了個頭,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那位有些奇怪的恩人。

     這時綠叢另一側有狗叫聲傳來,我俯身在一簇豔色花叢之中,卻見一馬一狗自遠處而來,馬上端坐着一個湖衫書生,崩着臉四下張望。

     我在花叢中細細看他,正思忖着會不會是張德茂晚容的人偶前來诓騙,然不及我思索,黑狗早就叫着沖進花叢中,将我撲倒,蘭生便跟了過來急道:“木槿。

    ” 蘭生把狗攆走,把我從花叢中拉了起來,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他卻對我笑道:“我是真身,斷非趙先生的人偶,你且放心。

    ” 我正嘿嘿傻笑,他卻快速地替我把了把脈,确定我沒有事了,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發現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可好?” 他的身上血迹斑斑,想是曆經一場惡鬥,方才掙脫幽冥教的魔掌,心下一陣後怕,有心想問他的身世淵源,卻見他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又找了我一宿,心中又是一陣感動。

     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談起,隻得怔怔地看着他。

     蘭生淡淡一笑,卻不提昨夜之事,也不問有何奇遇,隻是堅持讓我坐在馬上,他拉着馬往前走着,行不到二步,人卻忽地倒地不起。

     我隻得跳下馬來,扶起蘭生,驚覺左口長長的一道傷口還滲着血。

     我一時顧不得細想,自懷中掏出塊絹子替他拭堵着傷口 死别生離同一恨,夢魂驚,猶似聞低喚。

     我的掌中展開那一方上好的柔黃娟子,慢慢滲滿蘭生的黑血,漸漸淹沒了那巧奪天工的中原鏽工,一幅鴛鴦戲水圖便稱着蘭生的血焦黑了起來,最後唯見絹子的一角細細繡着阿史那家的金狼頭。

     一切都模糊了起來,蘭生悠悠醒來,看着喘着氣,沒有血色的嘴唇對我一張一合,我聽不真切。

     一陣風吹來,我呆愣中,指間微松,那娟子便迎風飄向空中,似随天命而去,我傾身想去抓住,身後卻被人死死拉住。

     “此處乃是危崖,”蘭生撫着傷口,眼中藏着驚懼,對我厲聲喝道:“不要命啦。

    ” 我再回頭,柔黃的娟子化作一個小點,飄向遠山白霧,再不見蹤影。

     清淚滴,鴛枕畔。

     深情負盡長遺怨。

     此生緣,鏡花水月,都成空幻。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裘了興州城,整個城内硝煙彌漫,窦家士兵□擄掠了三天,取走了足夠的補給,又将城中年青貌美的女子搶了一百餘名,方才離去,令方圓八百裡的四裡城鄉都膽戰心驚。

     七月初五兵臨汝州外八百裡。

    汝州城便封了城,蘭生本一病不起,我等便更不能出城,落腳在一處破屋子裡。

     七月初六,蘭生醒來之際,不同我說話,也不吃常人食物,竟像個沒油的機器人一般整日直直地望着天空,唯有一天夜晚,小忠不知從何處捕了一隻大田鼠回來,趴到蘭生身上,蘭生立刻從它嘴裡搶了,當着我的面生撕活剝起來。

     我明白那是練那無笑經給鬧得,于是白日裡偷偷出去尋些短工,晚間抓些野兔,射些野鴨來給他生吃。

     轉眼間這戶人家的破牆宛那一溜木槿樹枝已然郁郁蔥榮,時令正植槿花鬧枝頭,那籬芭更是綴滿紅白花朵,累累繁盛,然而當初放在那戶人家桌上的石頭還在,顯見是再也不回來了。

     這一日我坐在門檻上,往事一遍遍在腦海裡過了又過,就像一部部老式的電影,所有的畫面都是黑白的,有些甚至已然漸漸泛黃,然而那櫻花林中的卻永遠是那新鮮柔亮地粉色,我甚至可以聞到那空氣中飛舞的櫻花香甜,一睜眼,卻是沐浴在槿中。

     那位恩公是蘇醒的非珏嗎?他的眼睛好了吧,可是,就像撒魯爾說的,非珏是不會認出我的,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看清我長得什麼樣子。

     木槿花在枝頭靜靜地看着我,好像在對我無聲而歎,我仰頭眯着我那開始消腫的蜈蚣眼,正午的陽光照在破敗的牆頭上,一陣風起,蘭生來到我的身邊,眼眶深陷的大眼睛看着我,也不說話,默了半晌,我牽動了嘴角,想試着對他微笑一下,不想卻扯出一串淚珠子來。

     這一日我聽鎮裡說是有富戶包了三隻大舫,請了明月閣的豔姝同登畫舫遊玉人湖,正在找流民拉纖,我想起那裡在巷子裡聽到的那句:“翎雀乍幸明月閣,畫舫夜遊玉人河。

    ” 便想去查探,不想蘭生也正有此意,兩人便相約同去。

     汝州城裡有著名的河道,名曰玉人河,說起來還是大大的具有曆史意義,話說三百年前,東庭四帝仁宗是一位少有的好皇帝,勤政愛民,經常微服私訪,察民間疾苦,既是到了民間,便經常滴順遍滴巡幸煙花之地,探讨青樓文化,有官員投其所好,便在仁宗常去的汝州城大力開發娛樂事業。

     于是兩岸青樓教坊之所棱次皆比,琳琅滿目;每到夜晚,亮若白晝,歌舞不休,王孫公子便攜同玉人麗影綽綽徘徊于湖邊畫舫,仁宗龍心大悅,索便賜名玉人河,後來五帝真宗遷都至北地,當年風光稍減,卻仍為風月聖地,直至原青江助軒轅氏在西安重登大寶,改西安為西京,随軒轅氏同來的富商貴族使得汝州再複當年勾欄盛景,每到夜晚,玉人河兩岸便燈火輝煌。

     說起那明月閣,卻是汝州城裡的一絕,是當地最有名的伎館,那裡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色藝雙絕,隻見那非同一般的富貴人,而這些客人又照顧着妓館的生意,故而既便在戰亂年代,這個明月閣依然是生意興隆,歌舞升平。

     我們三人來到玉人河時,早有三隻氣派的大舫停在碼頭。

     為首一艘鑲金砌玉的豪華大舫在停在出河口中央,四周盡以五彩絲線細細穿着精緻的琉璃珠子作綴,沉寂的夜空裡隻顯得分外金碧輝煌,奢靡奪目,令人不禁側目,後面另有兩艘略小的畫舫,亦是通身金玉作綴,每艘畫舫頭上各挂着三盞大紅燈籠,上面各映着三大字“明月閣”。

     我暗想,汝州城富商貴族比興州多,故而軍隊也駐收得較多,比之汝州安全些,可畢竟亂世之際,是什麼樣的富貴人敢如此招搖過市。

     滿臉橫的工頭亮出黑粗的皮鞭霍然一響,我與蘭生淹沒在黑壓壓的人群中。

     我跟着纖夫的口令一步一步拉着頭前最大的那隻畫舫,粗糙的纖繩磨過肩膀,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纖夫汗滴下土,聲嘶力竭,身灑肩頭,幾個年老弱的,拉了一個時辰就地倒不起,那些工頭便冷着臉子将其拖了出扔到一邊,若是沒氣了便直接扔進了玉人湖中,再從後面一堆的流民裡挑人頂缺,而那幾隻畫舫紅燈高照,映着幾個窈窕的身影擰腰狂舞,絲竹筝歌熱鬧傳來,夾着男男女女的歡聲,在暗河中遙映着流光溢彩的天堂生活,而亦加突現惡臭泥濘的我同拉纖的一衆流民恰似在地獄中苦苦掙紮。

     過了一個時辰,那艘大舫總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開闊處,那畫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纖頭對着夜空吆喝一聲,我們便收了纖繩,便排起長長的隊到工頭那裡,準備歡天喜地地領我們的酬勞,俱說我們每人可以有兩個饅頭。

     忽聽聞那舫中有笛聲傳出,我細細聽來,原來是一首抒寫離别的樂府古曲《折揚柳》。

     古人道别離,比我們現代人要感的多,往往從路邊折柳枝相送,那楊柳依依,正好借以表達戀戀不舍的心情。

     我暗想,方才明明還鼓樂翻天,喜慶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這首飽含離愁别緒的曲子,豈不敗興? 然而那吹秦之人顯然功力匪淺,那笛聲攸揚,婉轉悅耳,難掩一片凄切悲傷之意。

    好像有人在你耳邊輕輕地對你訴說别離之苦,我一時間便回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瓜州君府。

     現如今,問珠湖上也應是碧玉盤上葳蕤盛放,蜻蜓點在粉紅的花骨朵上随風搖曳吧,我帳然地想着。

     當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這首曲子哄我睡覺來着。

     那人連離别亦是這般别出心裁,與衆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卻偏不告訴我,便在我午睡之際,吹笛騙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夢來,等我醒來,眼睛問“夫人”呢,齊放才報,他早已離去多時了,我思索許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卻是不忍當面道别離,不禁一時惘然。

     笛聲如泣如訴,展眉望去,波光粼粼處,東船西舫悄無聲,唯見江心月浸白,連兩人岸的拉纖工人也有三三兩兩地禁不住駐足傾聽。

     想來吹奏之人定是明月閣的某位頭牌吧。

     一曲終了,笛聲袅袅似仍浮于江心輕風之上,旋即那畫舫歡快的舞樂之聲又啟,似又恢複了熱鬧,舞影綽綽中,最大的畫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顯蹒跚地行至舟頭,扶着圍欄沉思,過了一會直起身子迎風而立,才顯那人長身玉立,挺拔軒昂,長發在月色中逆飛,荷色雲錦服上鎖子繡的數朵紅豔的海棠,微露内裡的白衣盛比月三分,金絲邊繡的緊束窄袖,腰帶處鑲着幾塊雕龍畫鳳的瑪瑙,下擺寬幅上的銀繡如意紋在月光下微閃。

     那人微熏,獨立舟頭,慢條斯理地低吟着,那細碎的聲音随風微微傳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謝,鏡台空照懶梳妝……。

    ” 舫中又有個小人影跑了出來,仰頭撲到他的腳下,他手中的銀酒壺微灑,便被瓊漿給打濕了。

     他微低頭,撫上那個小女孩的紮着雙髻的頭上,紫金冠上的珠子飽滿圓潤,在月光下顆顆晶瑩閃耀,冠後的金翅羽微顫着。

     哎?!不對啊,我揉了揉我的那隻好眼,那個高個的雅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撞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我眼冒金星中卻見眼前有二三個人高馬大的壯漢,聽口音像是北地那裡來的,長臉的那個兇神惡煞地粗聲喝道:“像個娘們似地杵在這兒做什麼,沒看見窩窩頭快沒了麼,把老子餓極了就把你給吃了。

    ” 有人趕緊扶起了我,我捂着腦袋擡頭,原來是蘭生,他崩着臉看着那群壯漢中那個極高個子的國字臉大漢,那大漢的左面臉上還刺着字,像是他們的頭,明目張膽地上我們的位置,那個國字臉經過我時轉過頭來,陰狠的目光在我和蘭生臉上冷冷轉了一圈,又轉了回去。

     蘭生拉我後退幾步,低聲道:“且忍一忍,他們人多,還黥着面,又是北地來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遼人莽漢,咱們還是不要吃眼前虧,領了饅頭便去船上。

    ” 我便咬着牙點了點頭,同王二跟在這幾個壯漢後邊,那幾人過了一會兒,前面起了動,卻聽有人大罵起來:“就這又臭又硬還發黴的窩窩頭,這是給人吃的嗎?” 後面的人群聽了這話,向前湧去,亦把我們往前擠了去,卻見滿是一蘿筐一蘿筐的爛窩頭,有幾隻蛆蟲不停地在長着黴斑的窩頭裡爬來爬去,那分窩頭的穿着執事服,滿臉肥,黑綢衫裹着圓滾身材,同我們這一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鮮明的對比。

     “咱們長盛計是可憐你們這些流民,”那肥執事掂起個窩頭,然後扔了下去,冷笑數聲:“怎地,你們這些刁民還想着咱們給你們備着燕窩鮑翅來伺候不成。

    ” 長盛計?這是長盛計的生意?我一下子竄到前面去:“長盛計的大掌櫃還是賈掌櫃嗎?” 那個工頭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那裡來的鬼毛子。

    ” 我沉聲再一次問道:“你們的大掌櫃是賈善嗎?” “是又怎麼樣,你個毛子也配提我們大掌櫃的名&hellip?” 不等他說完,我厲聲打斷他:“既是賈善,是出了名的賢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沒有良心的事來?更何況長盛計是君記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你們難道不知道君式族業規定各分号是有善款留存以安撫災民嗎?君莫問大老闆最不恥的就是這等私扣善款,欺淩弱小,魚百姓之事嗎?” 衆人聽得愣了一愣,然後後有個中年人附合道:“原來這也是君老闆的産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