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花開花落時

關燈
推出門外,段月容摔在地上,長笛掉在旁邊,曲調一停,石門又開始往下墜,我對段月容艱難說道:“對不起,段月容,我不能就這樣放下他,我若是有去無回,勞煩你幫着照看夕顔和大夥了。

    ” 紫瞳滿是不信和憤恨,我逼着自己回過頭,向原路跑了幾步,可終是忍不住回過頭,段月容似乎沖開了自己的道,向着石門以龜速掙紮着爬過來,眼看夠得着那根長笛。

    我趴在地上,淚水劃過鼻梁,滴向另一側臉頰,這一刻我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因為我終于作出了我的選擇,這個我一直想作的選擇,即使以死作為代價,我也不後悔,我也再不能後悔,我對着極度驚痛憤恨的紫瞳笑了:“月容,你說得對,月容,這八年來我的心裡确實有你,有你,可是我……” 我想對段月容說,如果沒有原非白,早在八年前我就向你投降,甚至會像卓朗朵瑪一樣,老老實實地做了你的第幾十房姬妾也沒有準,可是那石門卻遮住了我們彼此的視線,我隻能聽到他難聽的嗚咽。

     我想對段月容說,這幾年你對我很好,我同你在一起很開心,你讓我做我想做的事,從來沒有逼我,也許對天下人,你是一代枭雄,冷酷殘暴,殺人放火,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魔。

    可是這八年卻從未這樣對待我,你對我的寵溺我不是不知,月容,月容,我早已不再恨你,然而我對你的感情卻也不是愛情那麼簡單…… 然而……然而我依然分不清我更恨你,還是更愛你…… 無論是恨也好,是愛也罷,就像你說的,我為自己的臉上帶着昆侖奴面具,在心中一直拒絕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你狡猾地利用這八年時間,終是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我的内心深處…… 月容,月容…… 也許你會永遠地容忍我帶着這個面具,長長久久地縱容着我對于感情逃避,可是我終是有面對自己感情的那一天,像我這樣的駝鳥,不到最後一秒是不會被逼出來的…… 對不起,月容,當我早年負了非珏,移情愛上了非白時,就注定了我這一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這個錯誤如果無法彌補,我這一生也無法再去面對心中真實的情感。

     月容,我的左手寫上一個你,右手卻早已有一個他,他在感情上同我一樣,也是一個驕傲的傻子。

     不,也許更傻,白白頂着踏雪公子的名号,受萬人景仰,千軍萬馬,嚴刀霜箭前可以面不改色,但是于情之一字,受了傷隻會悶在肚子裡爛掉,腐掉,然後帶上厚厚的面具,縮在殼裡,再不會去接受别人的感情,卻見不得對方受一點點罪,月容,你亦是我這一生的知己,你明白我就是不能這樣看着他一個人驕傲地去死…… 我張口欲言,卻隻是顫抖地反複喊着他的名字,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對不起,月容,我對不起你,月容。

     我使勁地對他揮着手,明明知道他已經看不到我了,可是我還是對着石壁綻出自以為最美麗的笑容,我所看到的最後景像是段月容顫抖的手剛剛夠到長笛,卻随着石壁轟隆巨響,立刻消失在視線之内。

     眼前唯有一片斑駁腐舊的石門,畢咄魯和阿彌靜默森冷地看着我,仿佛在惡魔獰笑地看着獵物,我隐約聽得石門的另一側傳來撕心咧肺的大喊:“木槿,你騙我,你說好要跟我走的,木槿,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你沒有心,沒有心的騙子……。

    ” 就在原非白同段月容相博時,我為了能讓他們停止自相殘殺,便附耳對段月容說,如果我們三個一起活着走出去,我便跟你走。

     喊聲最後混着哽咽的哭泣,我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崩潰,努力定了一定神,向原路跑回那個血腥的石洞。

     也罷,月容,就當我花木槿是個狠心的騙子吧,再不要為我留戀,帶着卓朗朵瑪和你的長子回到大理,成為大理最偉大的君王,忘了我這個不祥的女人吧! 我本想掏出紫殇,不想酬情華麗的刀柄上細小的夜明珠為我照亮了前方道路,我回到那間密室,卻見一個白影孤孤單單地躺在那裡,佝偻着身,蜷曲成一團,緊抱着他的右腿,他果然是傷口發作了。

     我沖上前去,拿出懷中他給我的最後一粒靈芝丸,他的口,硬塞了進去,然後在他背後替他運氣推拿,過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正常了些,慢慢恢複了呼吸。

    我便為他按摩那隻傷腿,過了半個時辰,他睜開了眼睛,看到是我,有些迷惑,我大喜道:“非白,你好些了嗎?” 他似乎意識過來怎麼回事,潋滟的鳳目先是激動了一陣,然後冷了下來,冷冷道:“你以為你回來救了我,我就會接受你,你這個不貞的女人,根本不要想進我原家的門,我不想看到你,快滾……” 他那個滾字還未出口,我早已一個巴掌甩出去,話說至今未止,原非白同學賞過我三個巴掌。

     第一掌因為他羞憤于自己這個天人,卻失貞于我這個紫園裡姿色平庸的女色魔丫頭,那一雙整日刷糞洗衣的蘿蔔手中。

     第二掌我發現了他與錦繡的私情,口不擇言地觸痛他心中的傷處,那時少年氣盛的他氣極甩了我一巴掌。

     第三掌是不久前,他扮作又臭又髒的張老頭,為了救已近昏迷的我甩出的一巴掌。

     回顧我的複仇史,這是第二巴掌,說起來,五局三勝,我花木槿還是稍遜一籌,我揚起手,正準備再打一掌,可是看着他蒼白的臉,五道掌印分明,驚訝悲傷的臉,傷心到晦澀的眼神,卻是再也下不去手來。

     我一下子氣,跪坐在他面前,又是委屈,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哆嗦着嘴唇難受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我淚如泉湧,悲幸地幾乎不能言,隻是雙手撫向他的臉,口裡我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對不起,非白,我剛才留下你一個人了,非白,對不起。

    ” 他的眼神滿是心痛地震驚,張了張口,似乎還要再倔犟地再說什麼,卻是化作無語淚千行,緊住我的手,将我拉進他的懷中,顫聲道:“你……這個傻瓜,為什麼不跟着段月容走呢?我的流光散過效了,這條腿怕是再也動不了,隻會成為你的負擔。

    ” 這一刻,我的心仿佛要化成水,我像八爪魚一樣,緊緊抱着他,大哭道:“原非白你以為你長得帥就可以這樣傷人嗎?” “當初是你把我帶到西楓苑的,你既然拆散了我和非珏,又為什麼老是要把我推開?既然把我推開了,為什麼又不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玩你那争霸天下的遊戲,總是讓我為你牽腸挂肚,為你痛斷肝腸呢?你這人怎麼這樣折騰人哪?” 這幾年來,我一直以為花木槿所有的痛苦,傷心,委屈都已經沉澱,甚至腐爛,永遠地不會再願意提起和面對,然而直到這一刻,卻全都爆發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聽清了我的說話,因為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我的話:“你說過,你再也不同我分開了,為何還要這樣騙我,這樣騙我。

    你為什麼總要這樣騙我呢?” 我緊緊地抱着他,而他也緊緊地抱着我,兩個人渾身都在戰抖,卻再也不願意放開彼此,我聽着他激烈堅實的心跳,哪怕此時面對刀山火海,我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發自内心的平靜和安甯。

     原來女人的心真的這樣小,原來女人的幸福竟是這般容易。

     我的淚水沾滿他的前襟,他哽咽着:“傻丫頭,這個傻丫頭。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平靜了下來,我埋在他的懷裡,柔聲道:“非白,我們真的出不出去了嗎?” “我身邊沒有帶古琴和竹笛,所以我是想讓你同他在一處,可保安全。

    ”他長聲一歎,“更何況,流光散的反效用太過劇烈,我亦不知能陪你多久。

    ” 我擡起頭來,撫上他憔悴的容顔,柔柔笑道:“隻要有你在身邊,哪怕隻有一刻,便是一生一世了。

    ” 一抹絕顔而無奈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他的鳳目似也跟着笑了起來,眉間的愁雲不知不覺地消散開來,他俯吻着我的額頭,吻上我的唇,輾轉反側仿佛在品嘗一生的思念,完全不似我認出他時那種有些霸道侵略的吻。

     我熏熏然地想着,這才是我記憶中的踏雪公子啊! 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赧然,我扶着他站起來,低聲說:“還能走嗎。

    ” 他臉色如常地點點頭,額頭卻滲着汗水,我心疼地拭着他的額頭:“忍一忍,非白,我扶你走。

    ” “木槿,這個禁龍石沒有音律,斷不能打開,我的長箫在阿遽那裡,既然這個出口已經行不通,我們隻能往回走了。

    ” 我點了一下頭,讓原非白持着火把,我則扶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七年已過,原非白的身材比之以前更是猿臂蜂腰,強壯健美,我幾乎扶不住他,他身上的男氣息飄入我的鼻間,我一陣口幹舌燥。

     我甚至有點胡思亂想,他是不是故意往我身上蹭,來誘惑我。

     我咽了口唾沫:“非白。

    ” 我這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然後傲藏的身軀猛地全部壓在我的身上。

     我大驚,喚着他的名字,非白氣息微弱:“你莫要管我,快走吧!” 原非白的頭一偏,我的心髒停跳了一刻,顫着手探去,他的脈搏還在,可是人已陷入暈厥。

     我流淚喚道:“非白,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我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可是原非白卻依然沒有醒過來,我看了看周圍,努力定了下心,便從非白身上取下真武候,将非白綁在我的身上,重又燃起火把,在牆上摸索了一陣,卻再沒有錘子記号。

     我的心仿佛沉入了絕望的大海,死亡的恐懼緊緊圍繞着我,前的傷口也隐隐地如針刺一般疼痛起來。

     明鳳城死時可是這般絕望? 非珏一個人被扔在這地宮中伴這一堆屍骨可是這般痛苦? “誰來救救我們,”我流着淚在心中祈求着,“神啊,我隻是錯入這個時空的一縷幽魂,您要讓我今日死去,我沒有怨言,可是非白,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 行了一陣,通道愈見黑暗,不見出口,流水之聲慢慢傳來,鼻間傳來一陣刺鼻的腥臭。

     身邊漂來綠色點點,原來我們又回到了非珏練功的地點。

     心中猛然驚懼地了悟,既然這裡是非珏的練功場,亦是他進食的地方,自然會設計成迷魂陣,絕不會讓他的“食物”走遠,那些不懂機關的“食物”,逃來逃去,最終都會回到這裡來。

     我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口疼得像裂開似的,一下子倒了下來,我解開非白,艱難地趴在非白身上,忍痛又喚了聲非白,卻毫無反應。

     萬念俱灰,看着這成堆成堆的屍骨山上那盛開的西番蓮花,心想,當真要同原非白死在一起,索一把火把這罪惡之地連同這西番蓮一起燒,反倒幹淨。

     我主意已定,便将身上纏上引線,一頭放到一旁的原油溪中,然後拉着原非白坐到一端,含笑說道:“非白,我能同你死在這裡,是我花木槿的福氣。

    ” 摟緊了原非白,正要點燃引線,看着火光下原非白昏迷中絕美而痛苦的容顔,又忍不住淚如泉湧,心上還是舍不得看着原非白死在這裡,不由放下了火折子,抱着原非白絕望地痛哭了起來。

     一陣鳥叫傳來,我擡頭一看,卻見一隻五彩的鳥兒,飛到西番蓮的大花盤上對着我咕咕叫着。

     竟然是那隻我放在外面的鹦鹉,我開心地叫着“小雅”,它飛到我的手臂上,蹭着我的袖子,我大喜過望,人類貪新,動物念舊,小雅一定是飛回自己的窩中,隻是它怎麼會飛到這裡來呢? 無論如何,既然這隻鹦鹉有辦法飛進來,自然會想辦法飛出去,那我們隻要跟着鹦鹉出去就行了。

     我想了想,還是将引線留在此處,又從屍堆裡翻出幾支鐵箭帶上,然後摸摸鹦鹉:“小雅帶我們出去吧。

    ” 鹦鹉隻顧同我親熱,根本沒有理睬,我着急起來,把鹦鹉往空中一扔,它又飛回我的身上,我來回扔了幾次,它似乎意識到我的用意了,往黑暗處飛去,我複又把原非白綁在我的身後,忍住傷痛向前走去。

     我照着火把,鹦鹉在前面飛飛停停,不離我兩步之遙,過了一會兒,前面真的出現一絲曙光。

     我大喜,背着非白快步向前,前方是一堵破舊的石牆,我走入時,煙塵累累,似是很久無人啟動,牆面唯留一,鹦鹉開心地穿過那個,飛了過出去。

     我愣在那裡兩三秒,那隻鹦鹉又從那個回了進來,然後又飛了出去,來回幾次後,停在那個小方口上,好奇地轉動着腦袋,似乎是疑惑,我為什麼不能同它一樣飛出去。

     我一坐了下來,恨自己此時不能把原非白變成一隻鹦鹉給送出去。

     我用我的腦袋撞着石牆,滿心沮喪,沒想到嘩的一聲,打開了。

     我後退一步,怕有什麼兵器,等了許久,這才放下心來。

     我拿了塊石頭扔了進去,沒有什麼反應,就背着原非白輕輕走了進去,然後待在那裡。

     這是一個十分奇異的世界,放眼所及是一個紅色的世界,紅木椅子,紅木圓桌,大紅幔帳,紅色流蘇帷幔,就連裹着銅鏡的錦鍛都是用紅色的。

     然而這個房間隻有一半,到書桌這裡卻是一片怪石嶙峋,峭壁危崖,崖下水流之聲比之方才更急,給人的感覺便是原本是一片溫柔浪漫鄉,猛地被一隻上帝之手給折斷了一半,隻剩一半永遠地留給了這個靜止的世界。

     我放下原非白,走到床邊,用原非白的烏鞭輕起紅紗帳,卻見帳裡睡着兩人,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抱着一個絕代姿容的女子,竟然是我在壁畫中所見的畢咄魯可汗同軒轅紫彌。

     象牙床上兩人紅色的衣衫雖是綴滿寶石珍珠,卻十分古老,略有退色,面容有些幹澀,那個畢咄魯渾身有些發黑,像是中了巨毒而死的,然而兩人的面容卻依然稱得上栩栩如生。

     我暗想,這兩人身上必定有水銀之類的化學藥品方可保持容顔不老,突厥人流行火葬,那畢咄魯可汗理應同所有的可賀敦和寶物焚燒在一起,化作天靈啊。

     阿米爾說過,軒轅紫彌曾想用酬情行刺畢咄魯,結果失敗了而被迫自盡,那麼這個畢咄魯又是如何中了毒的? 目光下移,卻見軒轅紫彌懷中抱着一支碧玉短笛。

     我心中一喜,心想等非白醒過來,便可折回來時路,利用這支碧玉笛,吹奏廣陵散,便可逃出生天。

     心下,摟住鹦鹉親了好幾下,然後在兩人床前跪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了幾個頭,心中暗念:“民女花木槿,借用軒轅公主您的長笛一用,如若逃出生天,必定想辦法歸還。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極輕極輕地那支短笛。

     我輕輕用衣衫一角擦淨那支短笛,卻見那短笛似翠竹欲滴,在火光下折一汪剔透的凝碧,握在手中也是溫潤透心,也不知是哪裡采來的上等的翡翠。

     我微微一轉,卻見笛聲背後,刻着兩個極小的古字“真武”。

     我心中一動,這是明家的短笛,軒轅公主至死都要抱着這把短笛,原來是明鳳城送給軒轅公主的信物?難道是公主看到了這把短笛,猜到明鳳城同她在一個宮殿嗎? 我有了一種奇特的想法,也許公主到死抱着這短笛,是想如果明鳳城還活着,哪怕找到她的屍,也能吹動音律鎖,逃出生天。

     我歎了一口氣,其實兩人相隔不遠,卻是咫尺天涯。

     我轉回身,跪在原非白面前,正要再試一次喚醒他,給他看這把短笛。

     “他醒過來也沒用了?” 這個聲音如魔鬼的歌唱,優雅,卻帶着一絲冷意,讓我的肌皮一層層地戰栗了起來。

     我暗中将碧玉笛塞在原非白的懷中,慢慢地轉過身來。

     “可汗萬歲,可汗萬歲。

    ”五彩鹦鹉唧唧咕咕地叫了起來,似是很開心,飛到那人披散着紅發的肩上。

     “真想不到,你竟然還活着。

    ” 酒瞳閃着兩點血紅,的唇對我笑着,我看着他,心頭也平靜下來:“讓陛下失望,花木槿實在很抱歉。

    ” 他的身上早已換了一身幹淨的紅色皇袍,那紅色倒是同這裡的紅色主題很相稱。

    他摸着鹦鹉身上的長毛,可是鹦鹉卻忽然害怕地飛回到我的肩上。

     他的身後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一隻類似大鳄魚的大怪物顯從撒魯爾的身後轉了出來,對我低聲咆哮着,像是要向我沖過來。

     撒魯爾摸着怪物的頭顱,柔聲道:“小乖,别急,他們都是你的。

    ” 大怪物低聲吼着,不停地看着我,撒魯爾微笑着:“你要吃它嗎?” 我渾身開始打着顫,這個怪物是要吃我嗎? 就在疑惑地一刹那間,撒魯爾的身形動了一動,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動作,我肩上的小雅已經到了他的手中,害怕地尖叫着。

     撒魯爾還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