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嘶風馳電 雪豔馬蹄塵 冷月昏燈 霜騰龍股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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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這般怕冷?草繩不結實,好容易弄好,添一個大人上車,震斷了又得費事。

    ”老者笑道:“莽兄弟,你懂些什麼!兩套大車用幾根草索,就把排子紮住了麼?那不過當時绾住一些,這時輪底排子早被冰雪膠合,鐵一樣的結實。

    還不随我上來,任騾自走要快得多呢!” 騾夫聞言還不甚信,及至往車底一看,不但輪索凍合,便是那幾根木柴紮成的冰排,空隙之處也被雪填滿,變成一片平滑晶瑩的冰闆,這才歎服道:“無怪頭子和主母都那麼信服你,你是真能想主意!”說罷,也跨上車沿去,一抖缰繩,業已被冰凍硬,不受使用,好在那騾受過名手訓練,頗知趕路,無須過分鞭策,隻口裡“籲籲”兩聲,便奮蹄踏雪往前奔去。

    先一段路因為車輪之下綁有雪排倒還輕快,偏是那雪越墊越深,車子雖不顯得難拖,那綁了草的騾蹄雪附上去微一得着暖氣,便融結成冰,于是越附越厚,走了十多裡路,騾蹄上的冰雪竟結成五六寸厚尺許方圓的冰塊,累累贅贅,如何還能快走? 騾夫和老者擔心車中少年的病況,冰天雪地,又無法弄些湯水與他吃,隻好把衣服被褥給他蓋得厚些,眼巴巴隻盼早些趕到宿食之處才好想法,正在愁顔相對,忽覺車子愈走愈慢起來,騾夫大罵了一聲:“讨打的畜生!”抽出身後凍結的長鞭便要打去。

    老者忙一把攔住道:“我們三人的命一半都交給這兩個騾子身上,怎麼随便亂打!它跑得周身直冒熱氣,天又這樣冷,哪能經得住打?車慢不是雪積太厚,便是冰排出了毛病,還不快下車看看去!”騾夫聞言,忙跳下車一看,地上的雪已七八寸,八隻騾蹄上俱都帶着一大團冰雪,騾蹄踏下去便是兩個大窟窿,正要向車上取刀把來敲,老者恰好也探首車沿看見,忙喝止道:“這個萬使不得!騾蹄已被冰塊封固,凍得失了知覺,這一下怕不連腿敲折!由它自走雖然慢些,蹄上有了冰塊,還不會滑倒呢。

    ”騾夫聞言無法,歎了口氣道:“我們隻顧說話沒留心,車子時快時慢,也不知走了多少裡路,知道什麼時候到呢?你替我把住點車,我前面踩踩道去。

    ” 老者攔他不聽,隻得坐在車沿,眼望騾夫戴起鬥笠,一路連縱帶躍穿入雪花飛舞之中,轉眼便被雪潮遮住目光,看不見影子。

    猛又聽得銮鈴馬蹄之聲起自身後,聲音與适才相似,車中隻剩自己和那病少年,窮途亡命之際,不得不留一點神,既不便出聲喊人家住馬,又恐來人馬快,大家同在一條路上,雪花迷眼,萬一人馬撞在車子上面,彼此俱都危險,耳聽蹄聲自遠而近,不敢怠慢,連忙跳下車去,将騾子往旁一帶,斜刺裡避出四五丈,剛停住了車,再一聽那馬蹄銮鈴之聲倏又到了前側面,一會便沒聲息。

    那人踏雪乘馬奔馳,算計他一來一去僅在這百裡以内,頗似有心尋覓自己車輛一般,越想越覺可疑。

     老者輕啟車簾看了看車中少年,兩顴火熱仍是昏迷不醒,暗忖自己雖然年邁,如非上前年被石福生這個狗賊勾引外寇,破了數十年苦功練成的内家真氣,今日縱遇能手,自信也還能以對付。

    如今單憑一身武藝,倘遇真正内家,如何能敵得過?劉莽子偏在這時去踩什麼道,雪又下得大,雪大曠野,四顧茫茫,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一個走迷了路彼此相左如何是好!心中不得勁,匆匆掃了掃車騾上的積雪,重又拉上原路,任憑二騾奮力拔腿緩緩前行。

    好容易又行了半個多時辰,才走有裡許多的路途,看出騾力已竭,騾夫劉莽子仍不見回,适才遇着那馬上怪客去而複轉,諸多顧慮,又不敢出聲呼應,方自着急,忽聽二騾昂頭齊聲長嘯,知道這等慣跑長路的健騾全都識路,既然齊聲嘶鳴,必離食宿之處不遠,正恐劉莽子心粗,雪中走迷了方向,駕車前行不過一箭之地,忽見劉莽子氣籲籲從雪中跑來,滿面笑容,先看了看騾子蹄腿,然後說道:“到了!到了!” 老者便問:“到了什麼地方?” 劉莽子上車說道:“我們不該精細,照人家的馬走反倒錯了方向,白走遠了十幾裡路。

    不是這場雪,中間一段有那二尺多深的浮沙,車還要陷在裡面呢。

    前面不遠便有一個小村集,我忙着回來送信,也沒問地名,有四五處人家,雖非大道驿站,人卻個個好。

     我已托他們燒雪水煮飯,趕着來接你們,誰想剛出門走沒多遠,又遇見騎馬那家夥。

    你不是叫我遇事留心嗎?這家夥大雪天來回亂跑,定不是好道。

    當時心一犯疑,聽見馬蹄鈴聲便避開一旁。

    雪太大,也沒見他過去,待會一聽就沒聲響了。

    隻顧一躲他不要緊,竟把路走岔了些。

    約算走到适才起身的地方,還不見車的影子,我一着急,索性給它一個橫找,好歹也能辨出一點車印。

    左找十幾丈又往右找,輪上有雪排,車一過便被雪蓋上,哪找得出車印?多謝适才沒敲去騾子蹄上的冰塊,所留窟窿又深又大,雪不易填沒,居然一下被我找着,有一邊還遇見兩三點血迹,被浮雪蓋住。

    我還怕騾子受傷,出了事呢,剛看二騾的蹄腿,都是好好的,才放了心。

    我現在由後往前趕,恰巧又聽見騾叫,估計離那小村集至多不過半裡路吧。

    小爺的病好了些麼?” 老者聞得雪中血迹,心中一動,便答道:“小爺如今燒得更厲害,不到地頭簡直無法。

    這村集不當官道,現在人心難測,我們到了那裡,諸事放謙和些,不可任性飲酒,話尤其要少說。

    你我常時看到點我們的拐、劍、暗器,雖不便常拿在手裡,也要放在稱手的地方,以備萬一有事時立刻可以取用。

    ”劉莽子道:“金老大哥,小爺病這般沉重,事情有個好歹,怎好去見死了的頭子和主母?這個我自曉得,不過雪天心煩,不說話可以,難道埋頭吃兩杯悶酒也不許麼?先是我說世上沒有好人,你說我言之大過,不見得個個如此,這時我看人家不錯,人你還未見便這般起疑,真糊塗煞人呢!” 老者揪然道:“話不是這等說,事要見機。

    你沒見适才那兩次在大雪中來去的馬上人麼?我算計他的途程,隻在我們車前車後數十裡地面。

    第一次來路難說,他那去路,任他馬快,這般天氣也決到不了哈密。

    一路上前不把村後不靠店,往返百餘裡大雪地裡奔馳,所為何來?往好的說,三道嶺那裡未必料到小爺還在人間,如若料到,他為人何等精明仔細,如是收留,定派他少君帶人前站來接,不收留呢,至少也要派人帶了盤川前站攔阻,以免投到他家,一個不留,萬一走漏風聲弄出事來。

    我們到哈密,因為天色不好,人地又生,買雇牲口都沒辦到,還耽延了兩天,竟沒見他人來,可見還不知道。

     馬上人的貌相沒看清,可是他那穿着打扮,連我随頭子由當官到走闖江湖,這多年見過多少已未成名的英雄,竟看不透他的來路。

    再說我們從中還轉甘、涼等地間關到此,甘、新的地面何等窮苦,我們走過的也有好幾千裡了,這裡去迪化是有名的窮八站,草貴如金的地方,連在前幾站所見的芨芨草都難見得一根,怎會你去問路投宿,四五家人搶着待承,立刻給你燒水煮飯,還由你挑選住處?縱然這裡民風尚義,也未必能如此吧?你隻拿這些情理并着想一想,就知道可疑之處頗多了。

    ” 劉莽聞言,不再争論,兩眼望着前面,一任二騾在漫天飛雪中奮力前進。

    又走出沒有半裡,、騾鳴聲正急,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從前面雪浪中冒出一個頭戴寬邊鬥笠、身着青布棉襖褲、足登雪滑子的壯漢來,一見面便對劉莽說道:“這位大哥适才借宿,也沒說你貴姓。

    我們見你去了好多時沒來,恐雪深騾子難走,翻了車,派我來接,剛出門不遠,聽見騾子叫才尋來的。

    這樣雪天,也真難為這兩匹牲口呢!”劉莽和老者一見人來,早按江湖上規矩跳下車來。

    老者拱手車前,連說“勞駕”,劉莽攏住騾頭答道: “我姓張,這位老朋友姓李,叔侄二人前往迪化經商。

    适才恐他們等急,忘了通名,真是失禮!你大哥貴姓?”壯漢通沒做理會,笑答道:“我姓田。

    還有二位東家都姓周,便是約你到家那人。

    你自請上車,這就到了,我頭裡領路先去吧。

    ”說罷,将手一拱,朝車前走去。

     老者見他身子往下一蹲,雙足一踹,便飛也似的穿入雪浪之中,雖說滑雪是天山附近一帶人的慣技,這等身手卻也罕見,看他說話神氣,對江湖上的慣行規矩又似不曾理會得,心中好生納悶。

    二人上車,前進沒有多遠,便聽前面有人叫道:“到了!到了!” 車又過去兩丈遠近,才看出密雪飛灑中,道旁隐現着四五所人家,屋頂雪蓋得老厚,看不出來,那牆都一律用大小山石嵌縫緊砌而成,看去甚是整潔堅厚。

    這一路上除了王侯宮毆外,大都是土牆茅舍,似這樣的房子還是頭一次見到。

    中間一所,門外居然還有幾株古樹,也是沙漠中稀見之物。

    樹下站着那姓田的漢子正在出聲招呼,二人連忙跳下車來。

    姓田的接上來道:“周家弟兄因雪具被人借去,沒有來迎接佳客,現在屋裡相候。

     把車拉到門裡去吧。

    ” 老者見那門甚是寬大,足可容四套大車同時并進,裡面是一所三合大院,頗像個大客店神氣,地勢卻又偏僻,不在官道之上,再一想起這幾所房子的款式,不禁心中又是一動。

    事已至此,吉兇難定,一邊遜謝,假作撣雪、整理衣帶,偷偷把懷中獨門暗器、新近亡命出走才喂上毒藥的飛血無聲毒藥歸元弩問了一問,才随着劉莽拉着騾車而入。

     到了正屋前停車,見門中站着一個中年、一個少年,俱是先明文人打扮,朝着老者和劉莽把手一拱,說道:“這般大雪,行路不易,快請進屋暖和暖和,将騾車交給我們田老兄弟去料理吧。

    ”說時,姓田的壯漢正走向車前,往車中一看,說道:“車裡面還有一位小朋友呢。

    ”老者一面舉手道謝,口中說道:“那是舍侄,雪中受了點寒。

    今日如非主人情重,前路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呢!”随說随扒上車沿,将車中病少年連被抱了出來,走人室内。

     劉莽剛将随身的四件行李搬下,與老者互相抖了抖身上的雪,姓田的壯漢已将騾車往東面車栅内拉去。

    劉莽還要跟去相助料理,中年的一個忙攔道:“适才張兄前來問路,愚兄隻說是個尋常的車把式,也沒請問過姓名,後來日老兄弟歸報,才知張兄和李兄是一路朋友,好叫人過意不去。

    四海一家,分什彼此?張兄已辛苦跋涉了這一天,正該歇息歇息,坐定以後愚兄弟相陪飲幾杯悶酒,以消客中岑寂才是。

    車中行囊既已取出,想沒什備用之物,就由田老兄弟去料理吧。

    ”二人見主人情意誠懇,言談動作俱似斯文一派,又是先朝打扮,心中略放,隻得道了擾。

     中年的一個見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了摸頭上,失驚道:“這位小朋友燒得火熱,看去病還不輕。

    外屋太冷,快請進屋放他睡在床上,少時進點飲食,再由愚兄弟設法延醫調治。

    我們進屋再說吧。

    ”老者忙又稱謝,随了兩個主人入内。

    掀起暖簾,見室中燒着暖炕,炕頭還放着一個沙泥砌成的方火爐,爐台上炖着兩個白沙壺,壺中水已大開,壺蓋被熱氣沖得“叭叭”直響。

    桌椅用具一切齊全,爐火熊熊,滿室生春,紙窗如雪,纖塵不到,便連那具火爐也是用沙泥砌成之後用米湯澆上去,再經樹脂打磨,平勻光滑,真個潔淨已極。

    休說三人雪中得此無異登仙,就是這數月來奔走逃亡投宿時,在甘、涼道上,也曾遇見過兒處大家豪富、貴族王公與那江湖上朋友的家宅,似這等雅潔舒适之所,還是頭一次涉足呢。

     老者見室中并無江湖氣,又寬心了許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卧倒,問他想吃喝什麼。

     少年口裡隻含糊應了兩聲,又自沉沉睡去。

    老者愁思無計,隻得回身先請教主人姓名。

     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

    愚下周敏,此是舍弟周謙,俱是單名無字。

    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漢,自幼相随愚兄弟一處長大,人極忠誠,隻人性直,比愚兄弟魯莽些。

    還沒請教二兄大名?”老者原不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