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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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大改變,隻是收斂了些。

    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舊日的友情。

    經過兩次大火還不曾給燒成灰燼的友情。

    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裡,我們也還提起兩個我們共同的好友的名字,金仲華和陳同生,都是在“文革”初期死去的,一個上吊自殺,另一個據說死在煤氣竈上。

    他們為什麼死去,我至今還不明白,可是我們一直懷念他們。

     十年中間我們見面交談大概就隻有這一次。

    還有一次,也是在會場裡,他坐在台上發言,拿着稿子在念,講的就是一九五七年經人指點檢讨“脫險”的經過,還是他以前講過的那些内容,還是那種充滿感激的腔調。

    當時“四人幫”剛剛下台,我仍然戴着那頂無形帽子,不過連我自己也看得出來那些橫行了十年的歪理就要破産。

    有些關心我的親友替我着急,勸我到處寫信,想法早日摘下帽子,我覺得一動不如一靜,仍然安心等待。

    又過了兩三個月,我那三間給上鎖又加封、關了整整十年的書房和寝室終于打開了。

    再過一些時候,《文彙報》的文藝編輯來找我寫文章。

    編輯同志是我的熟人,他一再要求,我隻好交給他我的《一封信》,就這樣地結束了我十年的沉默。

     我和雜文家又在一起出席全國人大,參加各種大小會議了,一直到一天晚上我在家中摔斷左腿的時候。

    …… 這以後我的情況大都記錄在《病中集》裡了。

    他呢,除了他生病住過兩三次醫院外,我經常在新聞報道上讀到他的名字,在熒光屏上看到他的面容,他還是各種會議主席台上少不了的人物,也常常給請出來發言表态。

    一切照常。

    他的晚報給造反派砸爛以後過了十多年也複刊了。

    于是我又讀到了他那些匕首似的雜文。

    可能因為他身體不好,文章寫得少些,也可能我讀晚報的機會不多,讀不到他的雜文,好像跟他漸漸地疏遠了。

    我總覺得把時間耗費在主席台上太可惜了,我很想找他談談,勸他多寫文章,勸他多講心裡的話。

     就在這個時候朋友把《“文革”還在揪人》這篇雜文給我寄來了,我的高興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原來雜文家還在繼續使用他的武器。

    即使坐在主席台上他也并未閉目養神,他還睜着雙眼注視四周的大小事情。

     我讀他的文章,他引用我的詞句,我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東西,那就是十年“文革”的積累——“人吃人”的噩夢。

    我們兩人都感覺到“‘文革’還在揪人”,這決不是開玩笑。

    前年十月底我第二次住進醫院的時候,噩夢就做得最多,而且最可怕。

    我當時的确害怕這些夢景會成為現實,所以我主張多寫這些噩夢,不但要寫淚,而且要寫血,因為那些年我們流的血、淌的淚實在太多了。

    我一再勸人不要忘記“文革”的教訓,惟一的原因就是擔心“造反派”卷土重來。

     雜文家關心知識分子的遭遇,因為知識分子政策長期不能落實而感到苦惱。

    落實政策已經宣傳了好幾年了,為什麼還這樣困難?他說得好:“‘文革’這個母大蟲好像已是死老虎了,但是死而未僵,它還在揪住一些人不放。

    ”有人想,死了總會僵的,就耐心等一等吧。

    有人想,上面吩咐了,下面總得照辦,就再呼籲一下吧。

    為什麼沒有人出來幹脆地砍掉未僵死虎的爪子呢?為什麼沒有人想到死而未僵的幽靈會複活呢?我總覺得什麼地方有一雙猛獸的眼睛在草叢中偷偷地望着我們;什麼地方有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說:“人啊,你們要警惕!” 關于知識分子我不想講什麼,我隻想問問雜文家:我們頭上還有沒有“緊箍兒”?為什麼我們總是要求别人做這做那,等待别人做這做那呢?想想我們自己這二三十年的親身經曆吧。

    “緊箍咒”不就是對我們的迷信的懲罰?想起《西遊記》裡唐僧對孫悟空講的那句話,我就恍然大悟了。

    唐僧說:“當時隻為你難管,故以此法制之。

    ” 我多年苦心修建的寶塔已經倒掉,我舉手摸頭,果然頭上什麼也沒有了。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于一九八身年一月二十五至二十七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①《我的噩夢》:《随想錄》第114,見《病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