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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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正确。

    我說可笑,其實也很可悲。

    我自稱為知識分子,也被人當做“知識分子”看待,批鬥時甘心承認自己是“精神貴族”,實際上我完全是一個“精神奴隸”。

     到六九年,我看出一些“破綻”來了:把我們當做奴隸、在我們面前揮舞皮鞭的人其實是空無所有,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

    有人也許奇怪我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這也是容易理解的。

    我寫了幾十年的書嘛,總還有那麼一點“知識”。

    我現在完全明白“四人幫”為什麼那樣仇恨“知識”了。

    哪怕隻有那麼一點“知識”,也會看出“我”的“破綻”來。

    何況是“知識分子”,何況還有文化!“你”有了對付“我”的武器,不行!非繳械不可。

    其實武器也可以用來為“你”服務嘛。

    不,不放心!“你”有了武器,“我”就不能安枕。

    必須把“你”的“知識”消除幹淨。

     六七、六八年兩年中間我多麼願意能夠把自己那一點點“知識”挖空,挖得幹幹淨淨,就像掃除塵土那樣。

    但是這怎麼能辦到呢?果然從一九六九年起,我那麼一點點“知識”就作怪起來了。

    迷藥的效力逐漸減弱。

    我自己的思想開始活動。

    除了“造反派”、“革命左派”,還有“工宣隊”、“軍代表”……他們特别愛講話!他們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記在心上。

    我的思想在變化,盡管變化很慢,但是在變化,内心在變化。

    這以後我也不再是“奴在心者”了,我開始感覺到做一個“奴在心者”是多麼可鄙的事情。

     在外表上我沒有改變,我仍然低頭沉默,“認罪服罪”。

    可是我無法再用别人的訓話思考了。

    我忽然發現在我周圍進行着一場大騙局。

    我吃驚,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滅。

    我浪費了多麼寶貴的時光啊!但是我更加小心謹慎,因為我害怕。

    當我向神明的使者虔誠跪拜的時候,我倒有信心。

    等到我看出了虛僞,我的恐怖增加了,愛說假話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無論如何我要保全自己。

    我不再相信通過苦行的自我改造了,在這種場合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也救不了我。

    我漸漸地脫離了“奴在心者”的精神境界,又回到“奴在身者”了。

    換句話說,我不是服從“道理”,我隻是屈服于權勢,在武力之下低頭,靠說假話過日子。

    同樣是活命哲學,從前是:隻求給我一條生路;如今是:我一定要活下去,看你們怎樣收場!我又記起一九六六年我和蕭珊用來互相鼓舞的那句話:堅持下去就是勝利。

     蕭珊逝世,我卻看到了“四人幫”的滅亡。

     編造假話,用假話騙人,也用假話騙了自己,而終于看到假話給人戳穿,受到全國人民的唾棄,這便是“四人幫”的下場。

    以“野蠻”征服“文明”、用“無知”戰勝“知識”的時代也跟着他們永遠地去了。

     一九六九年我開始抄錄、背誦但丁的《神曲》,因為我懷疑“牛棚”就是“地獄”。

    這是我擺脫奴隸哲學的開端。

    沒有向導,一個人在摸索,我咬緊牙關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為了贖罪,卻是想弄清是非。

    我一步一步艱難地走着,不怕三頭怪獸,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發女怪,不怕赤熱沙地……我經受了幾年的考驗,拾回來“丢開”了的“希望”①,終于走出了“牛棚”。

    我不一定看清别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

    雖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還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

    我還能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

    我不再是“奴在心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

    我是我自己。

    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了。

     那動亂的十年,多麼可怕的一場大夢啊! 六月中旬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八一年七月三十、三十一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①見《神曲·地獄篇》第三曲:“你們進來的人,丢開一切的希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