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的夢》譯者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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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四卷五号裡面,周起明〔2〕曾說起《一個青年的夢》,我因此便也搜求了一本,将他看完,很受些感動:覺得思想很透徹,信心很強固,聲音也很真。

    我對于&ldquo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從民衆覺醒不可&rdquo這意思,極以為然,而且也相信将來總要做到。現在國家這個東西,雖然依舊存在;但人的真性,卻一天比一天的流露:歐戰未完時候,在外國報紙上,時時可以看到兩軍在停戰中往來的美譚,戰後相愛的至情。他們雖然還蒙在國的鼓子裡,然而已經像競走一般,走時是競争者,走了是朋友了。

    中國開一個運動會,卻每每因為決賽而至于打架;日子早過去了,兩面還仇恨着。在社會上,也大抵無端的互相仇視,什麼南北,什麼省道府縣,弄得無可開交,個個滿臉苦相。我因此對于中國人愛和平這句話,很有些懷疑,很覺得恐怖。我想如果中國有戰前的德意志一半強,不知國民性是怎麼一種顔色。現在是世界上出名的弱國,南北卻還沒有議和,〔3〕打仗比歐戰更長久。

    現在還沒有多人大叫,半夜裡上了高樓撞一通警鐘。日本卻早有人叫了。他們總之幸福。

    但中國也仿佛很有許多人覺悟了。我卻依然恐怖,生怕是舊式的覺悟,将來仍然免不了落後。

    昨天下午,孫伏園〔4〕對我說,&ldquo可以做點東西。&rdquo我說,&ldquo文章是做不出了。《一個青年的夢》卻很可以翻譯。但當這時候,不很相宜,兩面正在交惡〔5〕,怕未必有人高興看。&rdquo晚上點了燈,看見書脊上的金字,想起日間的話,忽然對于自己的根性有點懷疑,覺得恐怖,覺得羞恥。人不該這樣做,&mdash&mdash我便動手翻譯了。

    武者小路氏《新村雜感》〔6〕說,&ldquo家裡有火的人呵,不要将火在隐僻處擱着,放在我們能見的地方,并且通知說,這裡也有你們的兄弟。&rdquo他們在大風雨中,擎出了火把,我卻想用黑幔去遮蓋他,在睡着的人的面前讨好麼?

    但書裡的話,我自然也有意見不同的地方,現在都不細說了,讓各人各用自己的意思去想罷。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日,魯迅。

    ※※※

    〔1〕本篇及下篇《譯者序二》連同劇本第一幕的譯文,最初同時發表于一九二○年一月《新青年》月刊第七卷第二号,未收入單行本。

    〔2〕周起明即周作人(1885&mdash1967),又作啟明、起孟,魯迅的二弟。抗日戰争時期堕落為漢奸。他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一九一八年五月)曾發表《讀武者小路君作〈一個青年的夢〉》一文,下面的&ldquo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hellip&hellip&rdquo幾句,即引自該文。

    〔3〕南北卻還沒有議和南北,指南方軍政府與北洋政府。一九一七年皖系軍閥段祺瑞解散國會,驅走總統黎元洪。孫中山在廣州召開國會非常會議,組織護法軍軍政府,由此出現南北兩個對立的政權。

    一九一九年一月雙方各派代表在上海議和,因段祺瑞的阻撓,和談破裂。

    〔4〕孫伏園(1894&mdash1966)原名福源,浙江紹興人,魯迅任紹興師範學校校長時的學生。後在北京大學畢業,曾參加新潮社和語絲社,先後任《晨報副刊》和《京報副刊》編輯。著有《伏園遊記》、《魯迅先生二三事》等。

    〔5〕兩面正在交惡兩面,指中日雙方。一九一九年一月在巴黎和會上,中國要求取消日本強加于中國的不平等條約及各種特權,遭到否決,緻引起中國人民的憤怒。

    〔6〕《新村雜感》一九一八年冬,武者小路實笃在日本宮崎縣日向地區創建新村,實行&ldquo耕讀主義&rdquo時所寫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