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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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觑了他麼? 阿Q無可适從的站着。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

    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

    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回到家裡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

    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

    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隻好等留長再說了。

    ”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裡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裡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

    辮子而至*诩伲褪敲揮*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秃兒。

    驢……”阿Q曆來本隻在肚子裡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秃兒卻拿着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⑥——大蹋步走了過來。

    阿Q在這刹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确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

    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裡的小尼姑。

    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于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隻是走。

    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頭皮,呆笑着,說: “秃兒!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

    阿Q看見自己的勳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

    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裡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

    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隻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

    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

    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

    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

    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裡又聽到這句話。

    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

    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⑦,而“若敖之鬼餒而”⑧,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聖經賢傳的,隻可惜後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⑨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麼時候才打鼾。

    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

    商是妲己⑩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确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㈠卻曆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

    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裡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

    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㈡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将到“而立”㈢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

    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并不飄飄然,——而小尼姑并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對他笑。

    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并不提起關于什麼勾當的話來。

    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裡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裡吸旱煙。

    倘在别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

    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裡吸煙旱。

     吳媽,是趙太爺家裡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唠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刹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着也發楞,于是兩手扶着空闆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

    他這時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将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

    蓬的一聲,頭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

    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

    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着,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

    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

    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挂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

    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

    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内院裡,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内,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裡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

    ”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隻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着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

    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裡捏着一支大竹杠。

    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

    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于赤膊。

    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

    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

    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雲雲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

    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并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缢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

    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

    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

    但趙家也并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着了。

    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五章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後,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

    他仔細一想,終于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

    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牆上頭了。

    他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後,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

    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裡去。

    甚而至于将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着别人亂鑽,而且将十一的女兒都叫進去了。

    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

    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後的事。

    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

    酒店不賒,熬着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噜蘇一通也就算了;隻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媽媽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隻好到老主顧的家裡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複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

    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于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跷在裡面了。

    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㈣。

    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裡,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

    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着的時候,忽然将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将你打!㈤……” 幾天之後,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

    “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麼?……”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裡沒有鋼鞭,于是隻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

    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隻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

    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隻手拔着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牆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

    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

    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發裡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着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着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鬥”似乎并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麼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

    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

    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裡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内是空虛而且了然。

    于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