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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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慚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經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裡轉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裡了。

     “也終于在這裡!” 他說着,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裡去,但跨進裡面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蹤,隻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裡。

    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淨,比朝霧更霏微,而且便在靠東牆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後邊,伸手去摸鋤頭,撞着一條黑影。

    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張惶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着。

    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沙,揎了袖爬開細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來。

    他極小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鋤尖碰到什麼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抛下鋤頭,摸索着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面。

    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面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松了許多土,下面似乎還無窮。

    但忽而又觸着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鏽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裡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隻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抖動,又觸着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松脆。

    他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慎的撮着,就燈光下仔細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面還帶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

    他已經誤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裡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于聽得他開口道: “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發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裡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裡了。

    他偷看房裡面,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

    他躲在遠處的檐下的陰影裡,覺得較為安全了;但在這平安中,忽而耳朵邊又聽得竊竊的低聲說: “這裡沒有……到山裡去……” 陳士成似乎記得白天在街上也曾聽得有人說這種話,他不待再聽完,已經恍然大悟了。

    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這方面隐去,遠想離城三十五裡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⑷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周圍便放出浩大閃爍的白光來。

     而且這白光又遠遠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裡去!” 他決定的想,慘然的奔出去了。

    幾回的開門之後,門裡面便再不聞一些聲息。

    燈火結了大燈花照着空屋和坑洞,畢畢剝剝的炸了幾聲之後,便漸漸的縮小以至于無有,那是殘油已經燒盡了。

     “開城門來~~” 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遊絲似的在西關門前的黎明中,戰戰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離西門十五裡的萬流湖裡看見一個浮屍,當即傳揚開去,終于傳到地保的耳朵裡了,便叫鄉下人撈将上來。

    那是一個男屍,五十多歲,“身中面白無須”,渾身也沒有什麼衣褲。

    或者說這就是陳士成。

    但鄰居懶得去看,也并無屍親認領,于是經縣委員相驗之後,便由地保埋了。

    至于死因,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剝取死屍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夠不上疑心到謀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确鑿曾在水底裡掙命,所以十個指甲裡都滿嵌着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東方雜志》第十九卷第十三号。

     ⑵圓圖:科舉時代縣考初試公布的名榜,也叫圖榜。

    一般不計名次。

    為了便于計算,将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寫成一個圓圖;開始一名以較大的字提高寫,其次沿時針方向自右至左寫去。

     ⑶制藝和試帖:科舉考試規定的公式化的詩文。

     ⑷朝笏:古代臣子朝見皇帝時所執狹長而稍彎的手闆,按品級不同,分别用玉、象牙或竹制成,将要奏的事書記其上,以免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