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關燈
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于我太痛苦。

    我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後來也親曆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願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裡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會館③裡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裡的槐樹上缢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裡鈔古碑④。

    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一的願望。

    夏夜,蚊子多了,便搖着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裡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⑤,将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麼用。

    ” “那麼,你鈔他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将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

    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了就有了十餘篇。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并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呐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裡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

    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則當然須聽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裡也不叙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将是不主張消極的。

    至于自己,卻也并不願将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着好夢的青年。

     這樣說來,我的小說和藝術的距離之遠,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還能蒙着小說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機會,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說是一件僥幸的事,但僥幸雖使我不安于心,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而且付印了,又因為上面所說的緣由,便稱之為《呐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魯迅記于北京。

     注釋: ①N指南京,K學堂指江南水師學堂。

    作者于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肄業,第二年改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1902年畢業後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留學,1904年進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1906年中止學醫,回東京準備從事文藝運動。

    參看《朝花夕拾》中《瑣記》及《藤野先生》二文。

     ②作者對中醫的看法,可參看《朝花夕拾》中《父親的病》。

     ③S會館指紹興縣館,在北京宣武門外。

    從1912年5月到1919年11月,作者住在這會館裡。

     ④魯迅寓居紹興縣館時,常于公餘〔當時他在教育部工作〕荟集和研究中國古代的造像及墓志等金石拓本,後來輯成《六朝造像目錄》和《六朝墓志目錄》兩種〔後者未完成〕。

    在寓居縣館期間,他還曾經從事中國文學古籍的纂輯和校勘工作,成書的有謝承《後漢書》、《嵇康集》等。

     ⑤金心異指錢玄同,當時《新青年》的編輯委員之一。

    《新青年》提倡文化革命後不久,林纾曾寫過一篇筆記體小說《荊生》,痛罵文化革命的提倡者,其中有一個人物叫“金心異”,即影射錢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