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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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先前那樣地明亮了,它們在我的眼前開始暗淡起來。

    月下的馬路,濃密的樹叢,明亮的湖水,模糊的山影,都不再像先前那樣地美麗了。

    我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後悔的、樸實的臉龐,還帶着一對忍受的、苦惱的眼睛。

    它占據了我的腦子,把别的一切都趕走了。

    我的耳邊又接連地響起了自怨自艾的話,歎氣,哭泣和咒罵。

    我差不多完全沉醉在這個想象中了,我的臉上浮出了滿足的微笑。

    我的心開展了。

    我慢慢地下着腳步。

     過了一些時候,我開始感到心裡空虛了。

    剛才的滿足已經不知道消失在什麼地方去了。

    它來得那麼快,飛去也是這般速。

    依舊是月光下的馬路,依舊是慢慢下着腳步的我。

    可是我這顆心裡卻缺少了什麼東西。

    這時候我再想到逃走的打算,覺得毫無意義。

    我隻感到一種悲哀,一種無名的悲哀。

     張和黃仍然不停地贊美周圍的景色和月光的美麗,但是已經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我們看見了路燈,遇見了兩三個人,走過了最後的一道橋。

    我們走完了蘇堤。

     黃後悔地發見自己說錯了地方。

    原來在這裡泊了幾隻小船,我們本來可以在這裡下船的。

    于是我們下了堤,轉了彎,走到嶽墳旁邊的碼頭。

    這時候我才明白船夫的話是對的,他本來說要在這裡等我們。

     “起先我們叫他把船停在這裡就好了!”黃後悔地說。

     “他本來說把船停在嶽墳等我們,你卻叫他靠到白堤上去,這是你的錯。

    ”我這樣抱怨他。

    “我起先不知道這裡就是嶽墳。

    ”黃笑着說,一面向白堤望了望。

    “我們叫他把船搖過來好了,他剛剛搖到了那邊。

    ”黃并不征求我們的同意,就用手在嘴邊做個揚聲筒,大聲叫道:“喂,把船搖過來!喂,把船搖過來!” 我向樓外樓那邊看。

    我看見了燈燭輝煌的樓外樓酒館,看見了樓前的馬路,看見了泊在柳樹下面的幾隻小船。

     從那邊,從小船上送來了應聲,接着又是黃的“喂,把船搖過來”的叫聲。

    我們等待着。

     “不要叫他搖過來,還是我們走過去罷。

    在月夜多走走也不壞。

    ”張忽然舉頭望着秋瑾墓前的柳樹說。

     我無意間向秋瑾墓看去。

    稀疏的一排高柳垂向岸邊,叢生的小草點綴了墓前的一條石闆道。

    月光從樹梢灑下來把柳枝的纖細的影子映在石闆道上。

    沒有風吹動柳樹,沒有腳步擾亂草間的蟲鳴。

    我便附和着張說:“好,還是散步好些,也沒有多少路,并不遠。

    ” “然而船已經搖過來了。

    ”黃反對說,“你們早又不說!”這時候船已經走在半路上了,好像比先前快了許多。

     “那麼就叫船搖回去,我們還是在那裡上船罷。

    ”張提議說。

     “船既然搖過來了,就坐上去罷。

    何苦叫船夫搖來搖去。

    他不是已經疑心我們有意騙他嗎?何苦老是叫他擔心!”我說了自己不願意聽的話。

    我又一次掉頭去望秋瑾墓。

    我想隻要走十多步路的光景,我們就可以在垂柳拂着的石闆道上散步了。

     船搖過來了。

    黃第一個就抱怨船夫說:“你劃得這樣慢!” 船夫似乎并不留心聽黃的話,他隻顧說:“你們先生叫我在樓外樓等的。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

    用什麼話來形容這種喜悅才适當呢?就說是絕處逢生罷。

     我不由自主地看他的臉。

    他無意間把頭往上面一仰,月光在他的臉上掠過。

    我看見那是一張樸實的、喜悅的臉。

    我覺得自己也被一種意外的喜悅感動了。

     船在水面上淌着,比先前快了許多。

    這一次我和張、黃兩個換了座位。

    我跟船夫離得近。

    我掉過頭注意地默默觀察他的動作。

    我覺得現在的他跟先前的他完全不同了。

    先前的一個是苦惱的,現在的一個是快樂的。

    而且現在的比先前的似乎還要年輕些。

     我也許還不知道他的喜悅的真正原因,但是我自己也被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喜悅抓住了。

    我覺得這一次我才是真正地滿足了。

    我想笑,我想哭。

    我很慶幸,慶幸好奇心和複仇心并不曾征服了我。

    …… 最後我們回到了湖濱。

    我在他應得的船錢以外,多付了一半給他。

    他非常喜悅、非常感動地接了錢。

     我們要走開了,忽然我覺得非跟他說一兩句話不可。

    究竟這是什麼緣故,我也講不出來。

    不過我确實跟他說了話。

    我問他:“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說這句話,然而我卻這樣說了。

     “隻有一個女兒……十多歲的女兒……她在家生病……我現在就要去買藥……”他斷續地說,他的喜悅在一刹那間完全消失了。

     我呆呆地立在碼頭上。

    我想不到會從他那裡聽到這樣的答話。

    我不知道究竟怎樣做才好。

    我也想不到應該拿什麼話安慰他。

     他忽然拔起腳就跑。

    我慢慢地轉過頭,我看見他還在不遠的地方跟一個人說話,但是一轉眼間他就消失在人叢中了。

     張、黃兩個人走回來,帶笑地問我站在碼頭上幹什麼。

    我隻是苦笑。

     最後我還應該補說一句:今天晚上并沒有去博覽會塔。

     巴金寫《家》時用的桌凳